喊出这句话以后我自己也觉得很不可思议。自从西王母国的陨玉底下一别,我一直没有听到过这人的音讯,潜意识里总觉得他已经不在世上了,就像在云顶天宫的时候陈皮阿四那一伙手下一样,跑得快,报应来得也快,早就跟带走的那堆补给一起消失在戈壁的什么地方。
今天竟然在这见到这么一位故人,大概这也算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一看见他的脸,或者说那副不知道是墨镜还是风镜的黑眼镜,我就本能地有种“接下来恐怕有大麻烦”的预感。
就在我自顾百感交集的时候,小花也推门进了屋,他凑在我身边往楼下看了一眼,看见黑眼镜笑嘻嘻地朝我们仰着的脸,好像带着点遗憾地咕哝了一句,说的似乎是什么“电压还是太低,回头得调高点”,我想了半天也没弄懂他的意思,不知道是不是我听错了。
楼下的黑眼镜大概是看见了小花从窗口探出头来,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跳起来,朝着我们挥了挥手,扯着脖子又喊了一声小九爷。我心说这两个人莫非也认识?可转头去看小花时,却看见小花微微皱着眉头,他盯着楼下的人看了半天,却只露出点迷茫的神色,又不像是个见了熟人的样子。黑眼镜见小花没有应声,倒也看不出尴尬,还是那副笑嘻嘻的样子拍了拍身上的土,继续扯着脖子朝着我们喊话:“小九爷,我有事跟你讲,重要的事!”
小花还是沉着脸:“你是什么人,谁让你来的?”
黑眼镜还是一副笑模样:“是不公平的命让我来的!”我心里悄悄吐了口老血,这人明明是个土夫子,怎么连雷雨里头的台词都用得出来,在这种场合还冷的要死。偷眼一看小花,他的脸果然阴沉得更甚,黑眼镜见我们两个都不说话,只好又补了一句:“我真是一清二白的良民,不信你问小三爷!”
小花的眼神朝我这边一飘,我顿时一窘,这到底关我什么事,这厮明摆着故意拖我下水!我冲着小花摊了摊手:“别问我,这人我见过,不熟,这次我什么也不知道。”
小花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拿出他从不离身的手机按了几下,冲着楼下说了一声“上来吧,”转回身来的时候停了一下又补了一句,“走门。”
黑眼镜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柴达木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三叔,不对,应该说是解连环,他人到底躲到哪里去了?这些问题飞快地在我脑子里堆积起来,让我有点头疼。我看着小花,小花看着我,依旧皱着眉。如果不是和黑眼镜合伙演戏,小花知道的不会比我更多,不过我想不出来他们有什么必要在这件事上骗我,所以只能默认我们的一头雾水都是真的,我猜小花现在脑子里也是转着和我差不多的念头。
和小花的对视让我压力有点大,我只好移开目光四下看看,发现我住的这间客房里连张多余的椅子也没有,实在不是个谈话的好地方。我试着问小花要不要换个地方谈,他摇摇头没有说话也没有动,我们就这么并排靠着窗子站着,默默无言地等着这位不速之客的到来。
黑眼镜来得很快,他站在门口先笑嘻嘻地叫了一声“小三爷小九爷”,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跟他打这个招呼,小花直接指了指我们面前的床沿,说:“坐。”
黑眼镜依言绕过床边,坐下之前还冲小花一笑:“小九爷你不怕我滚了一身灰沾脏床单?”
小花皱了皱眉,没有说什么。
他象征性地拍了拍衣服,我猛然注意到他灰色的手套上有烧焦的痕迹,他很快注意到我的视线,顺着我的目光低头看了看,便咯咯一笑:“是小九爷好手段,是我大意了。”
我不解地去看小花,小花一副不情愿的样子,停了半天才低声说:“墙上布了电线,他碰到了那个。”
我倒抽了一口冷气,小花虽然说得轻描淡写,但想来应该是和电网差不多的东西了,可这黑瞎子还是我熟悉的那副轻松样,完全看不出九死一生过。
“这位先生,你最好回答一下我的问题,第一,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第二,你来这里有何贵干;第三,你是什么人。”小花的话里听不出什么情绪,但我能感觉到空气里有一种压迫感一直围绕着我们。
“不用叫先生,叫黑瞎子就行。”黑眼镜翘起一条腿,脸上还是挂着那个很没有诚意的笑。
小花没搭理他,抱着手臂冷冰冰地看着他,等着他开口。我很少见小花这样看人,之前在我眼里他和这个黑眼镜还有那么一点类似,就是两个人脸上都总是带着一点笑的,只是小花的笑不是那种黑眼镜那个看上去就在说“这个人不靠谱”的笑,要让人觉得舒服一些。不过我大概有点能明白小花为什么一直是这个心情很差的样子,以小花的凡事务求周全的性格,这处房子的保护措施应该是超出我想像的完备,而本来应该是绝对保密的私人空间突然暴露在别人面前,还被人闯过了大部分设置应该很复杂的保全系统,虽然闯入者最终是失了手,但任谁也不会有好心情对这不速之客露出笑脸的。
黑眼镜仰着脸对我们笑了一阵,才终于开口:“第一个问题我不好回答,但第二个问题我可以慢慢说来听听,故事恐怕有点长。”
小花放下了手臂,依旧没有说话,我有点尴尬,对黑眼睛点了点头。
“首先,我不是任何一方派来的,我只为我自己做事。”
“第二,我从来都是站在你这边的,小三爷。”
这话听着有点耳熟,但这并没有什么意义,也毫无说服力。
“麻烦挑有用的部分说。”小花手里摆弄着手机。
“我知道你们在四川惹上了雷子。”
小花终于站直了身子,但黑眼镜没有给他提问的机会。
“别问我是怎么知道的,”他摆摆手,“我来是告诉你们,这件事是裘德考的人做的。”
我和小花对视了一下,这倒是和我们之前猜测的黑吃黑的可能性恰好吻合。
“你有什么证据?”
“我没有证据,”黑眼镜一笑,“但是这整件事都是我亲自去做的。”
小花的脸色变了变:“你究竟是哪边的人?”
“我不是说了,我是站在小三爷这边的,”黑眼镜换了个更轻松的姿势,“你以为为什么进山的警察是那么容易打发的一群菜鸟?我故意选了那个县城的小公安局,又把事情说得尽可能小了。如果这被当做大案报到公安厅里,可就没有那么容易收场了。”
“你以为为什么雷子只动了成都一处盘口,其他生意都没有被牵连到?”黑眼镜继续笑着说,“这里边的道理小九爷大概不用我说也能明白。”
小花阴沉着脸点了点头。
“我只是做做样子给裘德考的人看,美国佬毕竟不是很懂中国的情况,那些粗枝大叶的洋鬼子也想不到那么多细节,只要知道这个计划确实把你们绊住了,他们就很满意了。”
“你说的都有道理,”小花截住了黑眼镜的话头,“但是这种解释是我和吴邪自己都想过的,我为什么要因为它相信你?”
“小九爷这可就不讲道理了,”黑眼镜一副无辜的样子摊了摊手,“不能因为你聪明就否定事实的陈述者吧。”
这话恭维得其实挺有意思,小花依旧冷笑着不说话,我看着那副黑漆漆的眼镜,却看不见那背后的眼睛里究竟藏着什么情绪。我从来看不透这个人,他帮过我,却让我本能地无法信任。我三叔警告我要小心这个人,但不管是在格尔木的疗养院、柴达木的大漠上,还是西王母国的蛇穴里,他又确实从来没有对我不利,就算在陨玉底下撇下我,他也只是做了他该做的选择。有很多东西乱纷纷地挤在我脑子里,有一个问题突然地冒出来,或者说,它已经在那里很久,我只是无法控制地想问。
“瞎子,我三叔人在哪里?”
黑眼镜似乎没有料到我会突然把话题完全转了一个方向,他愣了一下,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我不信。”
“不管你信不信,我们从柴达木出来以后就分道扬镳了。”虽然隔着那副黑眼镜,我依旧能感觉到,他看着我的样子好像看见什么好笑的东西,“你是他侄子,他的行踪如果连你也不知道,我一个夹来的喇嘛能知道什么呢?”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这话噎得我一时没法反驳,但直觉总是在对我说事情没那么简单。“拖把和那群伙计折在出来的路上,他们的家里人找不到三爷,一个个都来问我,我在长沙呆得要烦死,才跟着裘德考跑出来。”
我挑不出黑眼镜的话中有什么错处,但是那里总有点什么东西让我觉得不对,这种感觉很熟悉,我三叔骗我的时候,那个乍一听天衣无缝的故事给我的,就是这种感觉。
我实在忍不住:“我不问三叔的事了,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件事,下一个问题,你绝对不能绕过去,也不能骗我。当然,就算你不说实话,我也可能没什么办法求证,但是算我求你,既然你说是在我这一边的,就别骗我。”
黑眼镜看了我一会儿,点了点头。
我咬咬牙,单刀直入地问:“你到底是谁。”
黑眼镜一直翘着的嘴角慢慢地放下来,直到回复成一条严肃的直线。
我看着他,不知怎的心下一凛。从前那个闷油瓶子是历来不笑,这个黑瞎子是没有不笑的时候,那个闷油瓶子唯一一次对我们笑,就是青铜门前阴兵队伍里的告别了,一旦不笑的人露出笑脸,就像这个从来不着调的黑眼镜不笑了,事情恐怕就会很大条。
不知道是不是我看错了,非常突兀地,他似乎重新露出了一个笑,一个抱歉的笑:“你们……”
“可以叫我吴三省。”
吴三省。
吴三省。
吴三省。
这三个字撞进我耳朵里的时候,我只觉得自己脑子里轰隆一声,所有血都朝头上涌过去,太阳穴边的血管在突突地跳着,仿佛脑白质都要像吸水的海绵一样成倍地膨胀起来。
眼前的房间和人都变得像是一片模糊的色块,它们旋转着,忽快忽慢,好像下一刻世界就要轰然倒下,或者倒下的会是我。
操,这是不是跟中风的感觉差不多,要是脑子里的哪条血管就这么爆掉我也不会意外,但是比起这个,在我仅残存的一点勉强清楚的意识中,更在意的是这个名字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吴三省,三叔,我真正的三叔,死在西沙海底的吴三省。如今活生生地坐在我面前?
我一边晕乎着,一边在心里暗骂,哥们儿,这事不管真假,你至少给我个心里准备好吗?
“吴邪,吴邪!”就在这个我觉得自己的脑子要被这个消息爆掉的时候,我听见了小花的声音。接着脸就被人扳了过去,有一只手轻轻拍着我的脸,我的视线开始慢慢稳定下来。深吸了一口气以后,虽然头还是晕着,但觉得自己终于活过来了。
小花的脸凑得很近,松了口气的样子:“吴邪你还好么,刚才你眼神都散了。”
“不好,一点也不好,”我摇摇头,又觉得一阵头晕,只好揉了揉太阳穴。
黑眼镜还是保持着那个姿势没有动:“对不住,大侄子。”他叹了口气。
“我不信。”我死死盯着他,如果他只是个幻觉,或者这只是我午睡时的一个梦,这一切会变得容易接受一些。
“你能拿出什么证据?”小花安抚地把手放在我肩膀上。
“我明白你的感觉,”黑眼镜慢慢抬起手,摘下了那副即使在斗里也没离开过脸上的黑色眼镜。
我看见一张陌生又熟悉的脸。
这张脸曾经出现在长沙老家里很多的黑白照片上,还有我不知看过多少次的西沙考古队的合影里。
从柴达木回来以后,收到解连环那封信的时候,我曾经特意回过一次长沙。我小时候曾经看到奶奶那里有很多旧影集,里边从二叔、三叔到我爸爸的旧照片都有,我费了很大力气从我奶奶床底下的木头箱子里搬出它们来,一张一张翻了一遍,那里面十几岁的三叔确实是个刺儿头的模样,一脸难相处的样子被二叔押着拍了那几张生活照,我老爹倒是个很风流倜傥的读书人样子,看来我还是遗传了点好基因的。三叔成年以后的照片就几乎没有了,唯一的一张是在长沙的老城墙底下,背面写着“吴三省,19xx年于白沙井”,算算日子,大概也就是西沙那件事之前的一年。
现在,我面前的这张脸几乎没有任何改变,二十多年过去了,他还是那副青年人的样子,只是那种暴戾感从脸上褪去了,只保留在一双眼睛里。
“不要再问我有什么证据了,小九爷,这张脸就是证据。你不妨摸摸看,24K纯爷们。”
这跟爷们不爷们有什么关系,我心想。小花真的上去伸手在他耳后摸了一把,回头对我点了点头。事已至此,我不是不信,是总觉得太不可思议,总想逃避一下这个现实。直到我亲手学着胖子的样扯了扯我亲三叔的脸,我的脑子还处于半恍惚的状态,这还是太荒唐了。
虽然这个时候想些有的没的不太对,但我有点苦恼我到底该怎么称呼这个人,要叫他三叔吗?这么多年过来我一直叫着三叔的人其实是解连环,我的真三叔是个看着没比我大多少的人,这真让人有点无所适从,就像我一直不太敢管陈文锦叫“文锦阿姨”一样,总有种乱了辈分的感觉。
“没有时间给你慢慢消化现实了,大侄子,接受现实吧。”我三叔,现在姑且叫他三叔吧,重新把那副眼镜戴了回去,叹了口气,“时间紧迫,我长话短说。”
我看到身边小花的表情有点僵硬,他手里依旧摆弄着他的手机,但明显不是最初那个轻松的样子了。我猜他一时也接受不了自己和黑眼镜差了一个辈分的事,这种凭空矮了人半头的感觉一定很微妙。另一方面我心里隐约觉得有点对不起小花,我的三叔突然冒出来,他的亲叔叔却还是下落不明,解连环和吴家的事情小花到底知道多少,这一点我实在是心中无数,但总有种自己平白偷了人家叔叔二十年的感觉。
“现在裘德考的人已经行动起来了,你们这边的当务之急,是马上回到四川,赶在那群洋鬼子之前,找到线索解开巴乃的机关。”不知道是不是卸下了伪装,作为黑瞎子的那种笑容没有继续挂在三叔的脸上,他换了个相对严肃的表情,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
“现在要回四川,你确定雷子不会对我们的盘口构成更多的威胁?”小花问。
“我相信不会,他们没有把这当成什么大事,活了这么多年,我自有分寸。”
我想起之前小花让我多加小心,防着杭州那边被牵扯进来的事情:“那三叔,四川的事对我有多大影响?杭州那边的铺子有没有事?”
“大侄子,你放心就是了,我怎么可能为了这点小事就拿自己家的产业冒险。”三叔摇头。
我一边心里嘀咕这叫什么话啊,一边偷眼去看小花,小花果然咬着牙,“三爷您真不愧是吴家人,自家产业是一点也不会丢出去做饵,别人家的盘口就都不是心血。”
三叔一笑,虽然看不出什么抱歉的样子:”对不住了,小九爷,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
“多谢三爷照顾了。”小花叹气。
三叔摇了摇头,继续说下去:“之前有一点我没说实话,我确实不是在长沙呆不下去才去跟着裘德考走了。从柴达木出来以后,我就回了裘德考那边,之前准备进西王母国的队伍在柴达木出了那么大的事,阿宁那女人也死了,再没人知道我是环子安插进裘德考的队伍里的人,我带着一堆半真半假的消息回去,在裘德考身边一直待到现在。”
我忍不住插进去问:“三叔,你以前在镖子岭见过裘德考,他不认识你吗?”
三叔苦笑起来:“环子都不认识我了,一个不常打照面的洋人怎么会认得出我。他们眼里中国人长得根本都是一个样,我怀疑随便让谁戴上这副眼镜,他都能认成我。”
小花清了清嗓子:“那,裘德考那边进行到什么程度了?”
“我这个顾问在开小差,给他们的消息真假参半,所以现在进度不快,”三叔顿了顿,“如果要问广西那边,他们还在搜索湖边和湖底一带,非常不得要领。你们的人已经比裘德考的人先进到山体内部了,这一点你们也知道,这次我就是借口去广西帮忙打开局面,才能过来给你们传这个话。”
“至于四川那一队,他们正在缓慢地重复你们当初做过的搜索山洞的工作,还需要花些时间。上山的路不止一条,我会画一张准确的地图给你们,要如何避开裘德考的人嘛,我相信小九爷一定能做到。”
小花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
“事不宜迟,你们最好尽快动身,拼速度的时候到了。”
小花点了点头,拿着手机拨了一个号码:“我现在就交代下去,明天出发。”
这边小花在打电话给北京盘口的伙计交代装备和机票的问题,另一边我和三叔相对无言。我们要说点什么呢?回家看看?奶奶可能很想你?都太不靠谱了。
就在这尴尬的时候,听见“砰”地一声,门被人踹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