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斗士][双子米]About Memory

当我年轻时,我不曾因为这时光的飞逝而恐慌;而今天,我已经来不及恐慌。

一、写给读到这本册子的人

三十年了。
有些事情,我每一天都在回忆,但从没打算说出来或者写下来。我总是有一种错觉,有些东西一旦说出来,就再也回不去,我会丢失一些东西,它可能是我曾经有过的某种感觉,也可能是我记忆里那个面容的某个细节。不管将要丢失的是什么,这都让我觉得恐慌。
是的,我已经把所有的冷血和杀伐决断都用在了那个时候,现在,我只是一个战战兢兢地守着那一点点记忆的老年人而已。我曾经以为我不会对任何人提起他,关于他的所有记忆,总有一天要完完整整地带进坟墓里去。然而,讽刺的是,当我真的可以感觉到那一天的迫近的时候,我却变了想法。
有些话我从来没有机会说出口,如果错过了这次机会,就再也来不及。我所有的,只有我,撒加·格尔达德,作为一个普通人,在这短短几十年里的一点点故事。现在我要把这个故事写下来,不管你是谁,如果有一天你找到了它,它就是你的了。如果你能把它交给卡拉法尼亚人米罗·萨勒蒙,那么不论我在天堂或是地狱,我都将虔诚地为你祈祷。

二、我的老师

这个故事应该从帝国十三年的春天讲起,就像你可以在历史书上读到的那样,那个时候战争已经开始了七个月。
就像随处可见的我的资料里记载的,虽然我姓格尔达德,但我家只是这个显赫姓氏没落的一个旁支。战争刚刚开始不久的时候,我在边境的家就被炸毁了,我的父母也都死在那场大火里。那个时候我正在帝都桑塔格尼的一所大学读书,像当时所有因为战争而无家可归、满腔仇恨的年轻人一样,我理所当然的参加了军队。由于我的母亲是卡法拉尼亚人,卡法拉尼亚语是我的第二母语的缘故,不久我就被选进了秘密间谍学校。故事开始的时候,我刚刚花了6个月的时间从那里毕业。
在我年轻的时候,也曾经梦想过有一天能做一名间谍,风衣、墨镜、皮鞋、拉风的机车,还有袖子下藏着的消音手枪,但事实和想象通常大相径庭——我们只是被培养成务实的人,学到了某些专门的技巧,但抛开了为人的底线。换言之,我们学会的是不择手段,肉体,精神,一切都是工具,区别就是什么时候使用,还有后果如何。
就在帝国13年的春天,在校长的引荐下,我进了帝国保安局的对外情报司,也就是人们常说的二司。那年我21岁,毕业以后刚升了上尉军衔。最初我的工作是翻译二司下属三个处汇总的情报,但因为刚刚开战,二司,尤其是军事情报处的工作量激增,人手又紧,所以我兼任司长——也就是我在学校时的老师、校长和引荐人——史昂·萨勒蒙上校的秘书。
半年以后,就在那年冬天,保安局的老局长被抽去了前线,新接手的是海因斯坦中将,就是现在被称作冥王的那个人。像现在大家指责那个时代的人时最常用的贬义词一样,他确实残酷多疑又神经质。他不信任老局长留下的任何人,一心想建立一个完全属于他的新保安局,但这又谈何容易。不过正是他的退而求其次,想掌握一批能完全受他控制的人,才造就了今天的我。
冥王亲自从整个保安局里挑选了六个年轻人:他的副官米诺斯,我,政治情报处的阿布罗狄,技术情报处的穆,加上秘密警察修罗和迪斯马斯克,我们共同组成一个不存在的影子机构,名字叫做“黄金”。我们分布在保安局的每一个角落,把关系到内部人员的情报越过上司直接交给局长,执行最见不得光的内部清洗,让上了冥王黑名单的人死于一场疾病、事故,空袭,甚至情杀。
我的同事们是一群实用主义和个人主义者,当然,我也毫不例外。我并不关心这个工作是不是光明正大,我有野心,也有能力,不在乎手上沾着多少人的血。我还年轻,总有一天要从冥王的影子里走出来,代替他站在台前。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踏足战争对我来说不再是无奈之举,而变成了实现欲望的手段。
就在第二年春夏之交的一个晚上,米诺斯突然把我带到局长办公室,冥王递给我一张普普通通的便笺,我接过来一看,上面只有一个名字——史昂·萨勒蒙。
那个红眼睛的魔鬼就那么微笑着看着我,一个字也不说。我的脑子一片空白,直到看见米诺斯站在他身后,从刘海下拼命向我使眼色,我才清醒起来。这是一个考验,我需要做一个选择,一边是我的上司、老师和我的良心,一边是这个魔鬼……和我的未来。当然,我的选择是显而易见的。我把纸条折好放进口袋,敬了个礼。那个黑头发的魔鬼满意地点点头,伸出一根手指,一天,好好干吧,年轻人。那时,我有种折断那根苍白的指头的强烈冲动。当然,除了说“是,局长大人!”以外,我什么也做不了。
要说完全没有难过是不可能的,之前决定服从冥王的时候,我并没有仔细地想过关于萨勒蒙上校对我的意义,但拿到那张便笺的一瞬间,他的一切好处都乱纷纷地挤进我的脑子里。
在学校里他是我的老师,我学到的很大一部分来自于他的倾囊相授;是他引荐我到了这里,这让我立足远比其他人容易;作为一个上司他无可挑剔,他对下属的体恤甚至到了我几乎要将他与我的父亲的面容重合起来的程度。
但这一切都无济于事,我是一个自私的人,走出局长办公室的那一刻,我意识到,开始牺牲一些东西的日子到了。
并且总有一天,我不得不牺牲掉更多。

三、孩子与死亡

从保安局出来,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了。一天的时间很紧,但以冥王的一贯作风,除非他的目标是同时除掉我们两个,我不需要担心上校已经有所防范——对冥王来说,现在正是我有用的时候,他没有理由要以这种形式解决我。
上校一家就住在离保安局不远的一座二层小楼里,我曾经数次被邀请到那里吃晚餐。那里只住着上校和他7岁的小儿子,女主人早已过世了,一个女佣人住在楼下,没有其他仆人。一切都准备停当,我站在窗下的阴影里,最后检查了手枪的消音器和子弹,顺便看了看手表,时间是凌晨2点1刻。
周围的窗子里已经没有了灯火,只有远处街角里的一盏路灯恹恹地发出一点昏黄的光。我用一根铁丝从窗缝里拨开厨房的窗子,爬进屋里解决了一楼那个可怜的姑娘。但当我打开二楼卧室的门时,灯突然亮起来。我看见史昂·萨勒蒙穿着整齐的制服倚着窗台看着我,手里是他的配枪。
“来的是你啊,撒加。”他的语气轻描淡写得可怕,就像只是谈论天气。
我顿时出了一身冷汗,在心里不知道把海因斯坦诅咒了多少遍。但事已至此,我只好硬着头皮叫了一声老师。
“海因斯坦的动作真是快。”史昂朝我点了点头,面无表情。
我紧张得手心里都是汗,费了好大劲才控制住自己不要当场失控开枪。他看得出我的紧张,满意地笑了起来,慢条斯理地继续说了下去——
“本来过了今晚,我要做的事就可以完成了。我知道我逃不出保安局的手心,所以我并不打算多费周折,你是个好学生,好下属,为我这样一个人陪葬太可惜。既然你来得太早了,我有事要拜托你,撒加,关于我的儿子米罗。”
说到这里,史昂指了指房间另一边的床,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正姿势端正地坐在床边。在那以前,我从未见过他,我去做客的时候,女佣人通常会带着孩子出门去。那天他身上穿着干净的白色硬领衬衫和黑色背带裤,卷曲的金发整齐地垂在胸前,看来虽然没有了母亲的照料,他依旧被打理得很整洁。和他父亲一样,这个孩子面无表情地盯着我。
“米罗,过来。”他冲着那个金发的孩子招了招手,后者顺从地走到他身边。他心不在焉地抚摸着儿子的卷发,“本来我应该自杀以保尊严,但我真的相信,杀死自己的人,天堂的门永远不会对他们打开。撒加,别看我现在两手鲜血淋漓,但我还相信天堂。我知道这够傻的,但有些时候,有一点希望总好过一直浑浑噩噩。”
我机械地点点头,他满意地继续下去,“我要拜托你,替我抚养米罗,找个合适的机会,把他送到卡拉法尼亚。我已经把那边想要的一切东西都交给他们,作为交换,他们会接收我的儿子。我知道你有办法,帮我这个忙,撒加,你不会失去任何东西。”
那个时候,我才刚二十几岁,能爬到那样一个位置上,我当时是颇有点沾沾自喜的。然而人一旦满足了,对有些东西看得就不是那么清楚了,所以啊,那时候虽然手上干的见不得光的事已经不少了,但我还是天真得很,傻气得很。或许我的心里对史昂是有所歉疚的,或许我觉得可以在他的儿子身上有所补偿,但更可能的是,看着那个金发的孩子默默站在他父亲身边,我就心软起来。
现在想来,我的老师史昂,把所有的筹码都押在了我的不成熟上。可悲的是,他那么了解我,甚至胜过我了解自己——
所以,他赢了。
现在,我仍时常打量自己的双手——那已经不再是一双青年人的手,但每根手指依旧长而有力,指节分明。在过去的几十年里,这双手上沾过不知多少人的血,而我的老师的血和其他人并没有什么不同。史昂蹲下身吻了吻儿子的脸颊,把他推到我怀里。我敞开大衣裹着他,用左手把他的脸按在我的腰间。消音手枪那令人不快的声音过后,一切都结束了。
在我翻乱了卧室里的床铺,开始打碎几件摆设的时候,米罗终于从我的大衣里挣脱出来,而且在我的衬衫上留下一个湿漉漉的带血的牙印——那是我的血——他隔着我的衬衫狠狠咬了我一口。
我一向不大喜欢小孩子,因为他们要么目光闪烁永远不肯直视你的眼睛,要么蛮横无礼地瞪着你,露出一副自作聪明的样子。然而这个孩子完全不同,虽然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但那里边依旧有一种特别的冷酷感,我不知道是因为他本来如此,还是那种坚硬的青蓝色给了我这样的错觉。
这是一个怪物,像他的父亲一样。但我仍然得死死拖住他,不让他去看他父亲的尸体。当好不容易再次把他裹进我的风衣时,我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成了《农夫与蛇》的主角。

我的读者,你可以试着想像一下,在那个年头,即使是帝国的首都桑塔格尼这样的地方也不太平,报童经常一大早就满街喊着“号外号外,某某一家惨遭杀害,宅邸被洗劫一空”。当冥王把那张有着史昂灰色的头像的报纸递给我时,虽然我的称呼变成了格尔达德少校,但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在我年轻时的噩梦里,仍然有那个代替米罗被我推下楼梯的小流浪儿。他一次次把摔得残破不堪的脸转向我,眼神惊恐,金色的头发沾满血污。当然,没过多久,我的梦里就换了别的东西,现在我已经差不多忘记他了。
让我们回到正题上来吧,米罗,这个我一时冲动惹回来的大麻烦,他的身份可让我发了不少愁。从把他带回家的那个晚上开始,我只能把他藏在我的客房里,那里只有女佣人每个月会打扫一次。要怎么才能光明正大地安置这个孩子,这实在是个让人挠头的问题。另一个困扰我更严重的问题现在想来有点可笑,我不知道要怎么面对这个被我杀死了父亲的孩子,虽然一直都在为这个问题烦躁着,但我总是不肯直接动手解决,或者说,根本不愿意面对——
我的读者,你能明白那种感觉吗?没错,我就像突然变回了一个别扭的中学生,总是在逃避问题,糊里糊涂的在原地兜着圈子。这是件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啊,撒加·格尔达德,冥王的刽子手,竟然不知道如何和孩子相处,或者更准确的说,不知道如何和这个孩子相处。
好在那个时候,我突然收到一封从家乡来的信,我的老管家童虎过世了,他唯一的儿子艾俄罗斯已经战死,留下孙子艾欧里亚无人照应。在那个兵荒马乱的时候,边境上的日子太难过,谁也没余裕去照应一个七八岁的小孩,于是他们想到了在桑塔格尼的我。
这真是个再好不过的机会,收到那封信的当天,我故意向海因斯坦请了假,又向米诺斯借用了海因斯坦的私人汽车,回了一趟老家把那个男孩接了出来。在回桑塔格尼的路上,我有了一个念头——如果我杀死这个男孩——那米罗就可以永远代替他的身份,光明正大的活下去
如果是十年之后的我,绝对会那么做,但那个时候我还是太年轻,就像收留米罗的时候一样,我以为自己还有心,不能做出那么残忍的事来。我把那个孩子托付给了我熟识的圣保禄修道院院长,远离了我的家乡,也远离了桑塔格尼。从那以后,米罗就顶了我老管家的孤儿这个名头,名正言顺地住进了我家里。
史昂的事以入室抢劫杀人告终,这里少不了我的同事迪斯和修罗的功劳。虽然换了新的上司,我照旧每天坐在办公桌后边,对着下面送来的情报和一台破烂的打字机,装得像个真正的职员一样勤劳又本分。就在那之后不久,阿布罗狄借着送文件的机会来看我,那时候我刚刚解决了米罗的身份问题,却还是不知道要如何跟他相处,于是脸上不自觉地总是带着一层愁眉苦脸的表情。
阿布罗狄看见我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伸出一根手指朝着我的眉心点了点:“撒加,你的眉毛已经可以夹死苍蝇了,有什么难事么?”那个时候我模糊地记起,他似乎有个刚十来岁的弟弟,大概叫美斯迪或者什么类似的名字,或许他比我更擅长应付孩子的事吧。我把不知道如何跟米罗那样的孩子相处的别扭状况简单地对他说了说,当然,关于史昂的那一部分我是隐去不提的。他一边听着,一边用手里薄薄的文件夹一下一下在桌子上轻轻敲着,脸上慢慢露出一副了然的快活表情来。
“撒加啊撒加,这实在太傻了!”他把文件往桌上一丢,咯咯地笑起来,“没想到你这样一个人,竟然不会应付小孩子!”他用手比了一个枪的形状,朝我眨了眨眼睛。
我竭力控制着自己不要开始脸红,过了一会儿,他笑得够了,才认真地开了口:“其实在这种时候,拉拢小孩子最快的办法就是讨好他啊,不要总是像大人那样想着我们应该谈谈,只要用他感兴趣的小东西博得了他的好感,以后你想怎么长篇大论的说教他都会多少给你一点面子啊,”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用充满戏剧化意味的腔调总结道,“毕竟,再难缠的孩子,也只是个孩子啊。”
可是又有一个问题摆在面前了,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到底会对什么感兴趣呢?阿布罗狄又很快地想出了一个好办法:“对了,修罗家里的雪橇犬上个月生了两只小狗,你可以去找他讨一只过来。不过我可是偷偷告诉你,千万别对迪斯说是我跟你通风报信,他昨天刚刚去讨过,被骂做‘人都不知道怎么活,还想什么养狗’,只好灰溜溜地跑了。要是让他知道因为我的怂恿,你把他没抢到的东西那么轻而易举的拿走了,他可是绝对要找我算账的。”
我一时觉得如释重负,长舒了一口气。但转念一想,又有个疑问,于是随口问了一句,“阿布,你……什么时候和他们两个秘密警察的人这么熟了?”那一瞬间我似乎看见他轻松的笑容停滞了一下,不过也或许只是我的错觉。总之他很快就潇洒地挥了挥手,夹着空了的文件夹,踏着轻快的步子离开了。
阿布罗狄走后,我不敢耽搁,放下手头的工作直接赶去了秘密警察的大楼。见到修罗以后,我把想找一只小狗送给米罗的事情简单说明了一下,本以为会多些波折,但出乎意料的是,他很痛快地答应了。这倒是让我不由得可怜起那遭了一通说教却一无所获的迪斯马斯克来了。
从修罗家里出来,我抱着那只才刚刚断奶不久的灰白色小东西走在路上,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这个软软的,毛茸茸的小动物,就是我摆脱现下尴尬境地的全部希望了。
我推开米罗的房门时,他正坐在窗口,手里翻着一本棕褐色封面的厚书。我确信我看见他对着我手里的东西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却旋即摆出一副漠然的神色来。我看到他的这个反应,稍稍放下心来。
“这是给你的礼物,米罗。”我把小狗放在地上,它怯怯地原地转了几圈,朝着米罗的方向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我看见米罗故作成熟地挑了挑眉毛,眼睛里却有了掩饰不住的高兴。他俯下身去,试探着摸了摸小狗的头,小狗嗅了嗅他的手指,并没有表现出抗拒。我示意他可以把小狗抱起来放在膝盖上,于是那个毛茸茸的小东西在他的手指下微微挣动了一下,但很快就在他的腿上给自己找了一个合适的姿势,趴下去舒服地闭上了眼睛。
他继续轻轻地抚摸着小狗背上的绒毛,露出了一个快活而温柔的笑容,就像所有得到喜欢的礼物的孩子那样。或许这是一个好的开始,于是我决定趁着这个机会开始我早就应该面对的话题:“关于你父亲,米罗,我很抱歉……”
“海因斯坦。”他突然抬起头,打断了我。我愣了一下,一时没能明白他说出这个名字的用意。那种充满温情的柔软笑容已经从他的脸上褪去,留下的是一个虽然一闪即逝的,但依旧令人不适的冷笑。
“我的父亲告诉我,如果他死了,我就应该知道向谁复仇,”他青蓝色的眼睛里闪着灼灼的光,“海因斯坦,那个人,总有一天要给我的父亲陪葬。”
我只有无言地避开那双眼睛,从一开始起,我的思路就走向了一个错误的方向,或许我永远也没法把这个孩子琢磨得透彻,不过这已经不再是最重要的事了。虽然我们已经有了一个足够坏的开端,但至少这不是一个更差的发展。至少是在表面上,我终于可以摆脱那些不知来源的尴尬和负罪感,仔细想想接下来的日子了。

四、夜雨

接下来就是一个几乎算得上温馨的家庭故事了。
刚进保安总局的时候,我还享受着单身汉的简单日子。独自一人住在一座大概是桑塔格尼能找到的最小的二层房子里,屋前有黑色的铁栅栏围成的一小块地方,我不知道是否可以称之为花园。事实上我对园艺缺乏兴趣,只有在那块土地上的植物长到无法容忍的凌乱程度时,我才会雇一名园丁把它们临时修整一下。我的女佣人弗莱娅会在每天我离家以后打扫房间、浆洗衣服,最后准备好晚饭离开。
在那之前,我倒是一直不曾有时间用来觉得无趣或者寂寞,因为对我来说总有更重要的事情值得考虑。但现在,这终于要有一点改变了。
我要准备两人份的面包和培根,弗莱娅要洗两人份的衣服,草坪要经常修剪,花园变成了一人一狗的游乐场,每天晚上我从保安局回来,空荡荡的房子里有了另一个人,这感觉倒是并不坏。——啊,我突然觉得我重新活过来了。
有的时候,我的同事们也会到我家做客。从第一面起,阿布罗狄就很喜欢米罗,或许是因为他喜对一切美好的东西都格外容易抱有好感。有时候他会把和米罗年纪相仿的弟弟美斯迪带来,这两个漂亮的孩子站在一起的时候,简直就像一幅充满奢侈金色的名画;修罗有时会教米罗丢飞盘,我也曾经不经意地看见米罗扯着他的袖子要学他那一手华丽的刀子功夫;迪斯喜欢冲着米罗露出招牌式的阴森笑容,想看看他像其他孩子那样的恐惧反应,但很遗憾的是,就我对米罗的了解来看,他应该从来没有得逞过。
短短的7个月以后,那只小小的雪橇犬已经长得有米罗的腰那么高了,他给它起名叫做“奥斯卡”。米罗的小床上已经容不下它的大块头,于是它每天就睡在他床边的垫子上,等着早上米罗起床的时候扑上去去舔他的脸。
在我不在的时候,米罗经常和奥斯卡一起玩那块修罗送给他的飞盘,或者拿着花园里的水管对着太阳玩制造彩虹的游戏,奥斯卡虽然看不见彩虹的颜色,却也喜欢兴致勃勃地跳着去扑,扑够了彩虹又扑人,最终总是弄得一人一狗浑身湿淋淋跑回屋里,在地板上留下一路水迹,被女佣人训斥一顿了事。
这才是小孩子应该做的事情啊,我每每这样欣慰地想。

那是一个春天阴云密布的下午,空气潮湿得让人不由得感到烦闷。我回到家的时间比往常早一点,米罗还在院子里和奥斯卡玩闹,我走过花园里的石子路时,随手揉了揉他的头发,他别扭地转过头去,和奥斯卡一起飞快地跑开了。我进屋时,弗莱娅已经准备好了晚餐,换好了衣服正准备离开,我朝着她点点头,她便提着裙子噼里啪啦地跑下楼去。我放下包洗了个澡,换了便服走进厨房,主菜和汤正分别在各自的锅子里冒着热气。我把碗筷在餐厅里摆好,便朝着门口的方向招呼米罗来吃晚饭。
然而过了很久却一直没有人应答,我觉得有点蹊跷,就打开窗子朝外看了看。天已经开始黑下来,院子里却是空荡荡的,虚掩着的院门在风里微微晃动着,留下一条窄窄的缝隙。
我突然意识到事情糟糕。这几个月以来,他几乎从没离开过这座房子,在这种时候,他又能到哪里去呢?难道是出走?那个我永远琢磨不透的孩子,或许真的会做出这种事情,但他年纪这样小,离开这座偏僻的房子,四处都是弯曲的巷子,一个在桑塔格尼生活了几年的人甚至不敢说完全了解这片萧条的地方,他独自一人又能走得了多远?
在那种不太平的时候,一个孩子如果天黑之前还不能回到家里,或许第二天的报童吆喝的号外就是“惨剧!8岁幼童陈尸小巷”了。我丢下桌子上的晚饭,没来得及穿上一件外套就往阿布罗狄家里跑去。半路上,酝酿了一个下午的雨终于落下来,我却来不及避雨,只能一直往前跑。
“米罗!不见了!”阿布罗狄打开门时,我劈头就是这样一句。
阿布罗狄似乎愣了一下,赶紧把我往屋里拉,我站在门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拜托了阿布,帮帮我,把米罗找回来,他不知什么时候跑出去……”
阿布罗狄皱了皱眉,但还是点了头:“你不要急,我去找迪斯和修罗帮忙,他们能调动车子,你快回去等着我的消息,以免米罗自己回家的时候找不到你。”
“我……”我还想跟着他们一起去找,阿布拍了拍我的肩膀,安慰我说:“你放心,撒加,有秘密警察的人在,整个桑塔格尼绝对没有找不到的人,”他从门边的架子上扯下一件斗篷递给我,推着我出门去,“你快回去等我的消息吧!”我听见他冲着我的背影喊道。

我回到家时,天已经差不多完全黑下来,雨还是不停地下。被风吹着的雨滴打在树叶上,发出阴惨惨的唰唰声。我在屋里等得愈发心焦,于是随手扯了件斗篷站在门前的台阶上往雨里看。雨幕里的路上一片漆黑,院门边挂着的灯有气无力地发出橘黄色的光,但总照不透那些沉重的影子。
我裹着的斗篷被雨水打得沉甸甸的,不知离被彻底浸透还有多远。我从来不知道春天的晚上也可以这么冷。如果米罗再不回来,我觉得自己大概就要这么冻僵了。
我曾经经历过多少次生生死死,也曾经恐惧曾经紧张,但那都只是为了活下去。为了一个毫无利益关系的人,这是第一次,这使我对这样的自己格外陌生。
那可是史昂的儿子,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就出了事。我在心里反复这样告诉自己。
在我的一生中,从未如此迫切地期待着秘密警察那亮得要灼伤人眼睛的车灯经过我的门前。终于,我听见远处有车轮压过积水的路面的声音,一辆黑色的汽车很快停在了门口。车门打开来,一个湿淋淋的白色影子第一个蹿出来,虽然是哆哆嗦嗦地,速度却一点不减地穿过我身后敞开的门跑进了客厅。紧接着,阿布罗狄抱着一个用斗篷裹得严严实实的小东西跳下车来。
谢天谢地,那是米罗。
这个可怜的孩子冻坏了,他从阿布罗狄怀里跳下来,瑟缩着站在我面前,咬着嘴唇仰着脸儿看着我。几缕打着绺的卷发可怜兮兮地贴在额头上,脸上湿漉漉的都是水渍,在昏暗的门灯下反射着微光。那大概是雨水,也或许有泪水。
我们三个人就那么湿漉漉地站在大雨里,冻得直打哆嗦。
“门,门没锁,”他的牙关打着战,短短几个字说得磕磕绊绊,“奥斯卡,跑出去,我,追不上……”其实我并不需要他的解释,但不知为什么,我就是不愿意开口说出那句“快进屋吧”。或许我只是充满恶意地想看他凄惨地在雨里哆嗦着的样子,这样我就可以相信他并不是死去的我的老师,而是一个普普通通的9岁的男孩。和一个孩子如此较真,简直连我自己都要觉得可笑了。他抖得实在说不下去,只好拼命咬着牙关,停了半天才能继续开口,“巷子好多,迷路,开始下雨,我……”
阿布罗狄终于看不下去了,他一手搂着抖得像片叶子的米罗,一边抬起穿着雨靴的脚,照着我的膝盖来了一下子:“得了,撒加,别再难为小孩子了,看你这个架势,我倒要以为刚刚急得发疯的是我了。”
奥斯卡趴在门廊里,低低地呜咽了几声。
我默默拉起米罗,阿布指了指还停在门外的车子,朝我挥了挥手作为告别,噼里啪啦地踩着积水跑上了车,那辆黑色的车子很快就消失在雨里。
“好了,我们回家。”我拉着他的手,踏上门前的台阶。

我径直朝二楼的浴室走过去,奥斯卡夹着尾巴怯生生地跟在我们身边。我在浴缸里放满了热水,米罗低着头爬进去。我背对着他,用水管和刷子粗暴地折磨着奥斯卡的皮毛,这可怜的家伙似乎被吓坏了,连反抗都没有,只从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咽。用旧毛巾擦干奥斯卡的时候,我能听见身后传来的细碎的水声,米罗正一声不吭地擦洗着自己。
沉默和无视,这两样东西对于一个忐忑不安的人的威力,我再了解不过。
“我洗好了。”我听见米罗闷闷的声音。
我站起身来,松开了可怜的奥斯卡,它如获大赦地抖了抖残余的水珠,飞也似地跑掉了。
我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他也咬着嘴唇回瞪着我。虽然害怕,虽然目光有时游移,但他始终没有哭泣。好样的,米罗,真不愧是史昂的好儿子。看着他那副倔强又凄惨的样子,我就不由得心软了。
已经够了。
我把他从浴缸里抱出来,拉过架子上的浴巾蒙着他的头使劲揉了几下。
“吓坏了吧,我的小狗。”我抬起头望着天花板,用我能想象的最为温柔的语气说道。
他把浴巾从头上拉下来,愣愣地看了我很久。半晌才突然开口:“你平时也是这么反复无常吗,撒加?”这可真是一个出乎意料的反应。看见我皱起的眉毛,米罗终于笑了起来,那是孩子所特有的清脆短促的声音,听上去就像圣诞老人的驯鹿正摇动着脖子上的铃铛轻快地跑过。
我一时有些怔忡。
是啊,一直以来,我对他或许太严肃了。大概是那一连串的死亡让他的精神一夜间成长到一个不合常理的年龄,以至于我从来没有想起应该给予他孩子应得的对待。从他那双异常冷硬的眼睛里,我时常看见的是他父亲的鬼魂,那个冷酷而所向无敌的男人。这直接地使我产生了一种他已经是个少年甚至成人的错觉,尽管他的身体依旧停留在应有的时间里。
我就势把浴巾往他身上一裹,双手穿过他的腋下,像抱一只真正的小狗那样把他高高地举起来。他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尖叫,接着咯咯地笑着伸手去抓我的头发。作为惩罚,我把他头向下扛在肩膀上,轻轻打了一下他的屁股,而他一口咬在我的胳膊上,留下湿漉漉的一个小牙印。我把他扔在铺着厚厚弹簧垫子的床上,他小小的身子在床垫上弹了好几下。起初他似乎吓了一跳,后来却觉得找到了一项好玩的游戏。他摇摇晃晃地爬起来,再噗通一下坐下去,弹簧发出细小的吱呀呀的声音,在他的体重下轻轻抖了几下。那张没掖好的大毛巾散开来,露出他大半个光溜溜的身子,这个小小的孩子就像一只金黄色的柔软的小动物一样,半仰着头坐在那里,快活地弯着一双眼睛看着我。
那天,我平生第一次有了这样的念头,或许有一天我要娶一个金发的姑娘,然后生一个蓝眼睛的孩子,他会坐在我的肩膀上,快活地叫我爸爸,那时候,我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五、我以为的永别

抱歉,我的读者,让你看了这么久一个老头子啰嗦的回忆。我只是突然发现,原来我记得的事情比我想象的要多。
在那个时候,我总没时间觉得日子过得太快,当现在终于发觉的时候,事情已经过去几十年了。
帝国十九年,战争的第六个年头,依旧没能分出个胜负来。所有人都已经发了疯,前线的步兵就在原地僵持着,一方今天往前推进几百米,明天又被对方打回原地去。只有飞机隔不上几天就要互相拜访一次,朝着那些城市里倾泻各种型号的炸弹。空袭,空袭,即使是桑塔格尼,警报声也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响起。整个保安局的人一起躲在灰尘簌簌直落的地下室里的时候,技术情报处的穆曾经夸口说,只要听到发动机的声音,他就能知道这一批是什么年代的飞机;只要听着外面的爆炸声,就能判断出这次的炸弹是哪种型号。
就在那最最不太平的一年里,米罗13岁了。
从那个晚上开始,米罗就一直叫我撒加。我曾经反对过这种平辈人一般的称呼,他却只是笑着歪着头说:“那你想我称呼你什么?撒加叔叔?撒加哥哥?格尔达德先生?格尔达德少校?嗯?”我仔细想了想,觉得倒不如平辈论交来得正常,于是也只得作罢。直到现在,我还清楚地记得他叫我的名字的时候那种特别的腔调,他总把两个音节之间的长音拖得格外久,带着一种轻慢的意味。
“撒——加”,“撒——加”。他每每这样叫着,像是很喜欢看到我不适应地皱眉的样子。
但我早已经习惯了。

这一年的冬天,前线战事失利,战线向卡斯塔利亚方向移动了几公里,最重要的是,前线的情报站被炸毁,情报来源被切断,军事情报处两名少校军官殉职。一切证据都表明,卡斯塔利亚的情报已经大量外泄。皇帝陛下大怒,前方的陆军上将被召回桑塔格尼,保安局也被责令立刻追查情报外泄渠道,并重建前线情报站。
从夏宫回来,海因斯坦一整天都脸色阴沉,我们都能猜到,这次保安局必定要有大动作。果然,当天晚上,除去正在卡拉法尼亚的阿布罗狄,剩下的五个人都被召到了海因斯坦的办公室。
每个人心里都很清楚,在皇帝面前栽了一次大跟头,海因斯坦急着在这次扳回一城。任务的分派是由穆和米诺斯负责查出内鬼和进行内部清洗,我、修罗和迪斯马斯克被派到卡拉法尼亚。当然,一个简单的情报站重建,无论如何用不到我们三个人一起出动。果然,这个老狐狸名义上是派三名少校精英重建前线情报站,而实际的任务则是由修罗和迪斯马斯克行刺卡拉法尼亚军元帅。我利用语言优势负责重建情报站的任务,同时为迪斯马斯克和修罗提供后方支援。
对这样一个任务我没有立场拒绝,况且这也算得上一次晋升的好机会。只要能活着从那里回来,我就能拿到中校军衔,战争进行到这一步,我们六个人就是海因斯坦的剑和枪,不管是对内还是向外,他都离不开我们这些影子。而我们这种人,注定不会无条件地死心塌地替什么人卖命,“冥王”需要一点更多的东西才能继续笼络住我们。于是,军事情报处的处长位置,这次必定是我的。
然而,唯一的问题在于——米罗。
桑塔格尼已经不再安全,我不能留一个十三岁的孩子独自在那空荡荡的房子里。在桑塔格尼,没有什么人能够让我放心地把米罗托付给他,迪斯马斯克和修罗会与我同行,阿布罗狄在卡拉法尼亚建立后方情报站,已经3个月没回来了,至于米诺斯,我根本不了解他。
但我又能怎么办?
那天的晚饭后,我站起身来叫住了正要回房间的米罗。
我们很久没有这样面对面地站着谈话,直到这个时候,我才发现,他已经长得和我的肩膀一样高了。
“米罗,当年你的父亲把你托付给我,让我抚养你长大,送你到卡拉法尼亚去。”我犹疑着开始了这个令人为难的话题,“现在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要你自己决定。我要离开桑塔格尼到前线去,或许一年,或许更久。你是希望留在卡斯塔利亚等我回来,还是去卡拉法尼亚?”
米罗摇了摇头,飞快地说:“不,我还不想去卡拉法尼亚,我就在这里等你回来,哪里也不去。”
果然是这样啊,我头痛地想:“别傻了,桑塔格尼每隔几天就有空袭,我不在这里,万一出了问题你要怎么办?”
“我能照顾好自己,撒加。”
我摆摆手打断了他:“你才十三岁,这种时候即使没有空袭,也总少不了夜盗。我可不想一回来就看见房子里多了一具尸体,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
他低着头很久没有出声,一副很受伤的样子,半晌才闷闷地开口:“那,你想让我怎么办?”
我看着米罗头顶那金色的发旋,一时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的脸上总是那样一副生机勃勃又漠然的样子,像是某种骄傲的野生动物。你当然无法想象一只野狼会像皇帝陛下花园里的小母鹿,亲昵地靠在你身边从你的手心里舔糖吃。
是啊,他决计不会喜欢那种充满灰暗压抑和循规蹈矩的场所。
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呢,别无选择。
“我有一个朋友是修道院的院长,卡拉法尼亚人不会对修道院动手,现在只有那里是安全的,米罗,我希望你能在那等到我回来。”
他猛地抬起头,死死盯了我很久。这么多年来,我依旧看不透他眼睛里的东西,那种青蓝色太坚硬,太让人迷惑。
“好,我去。你打算哪天出发?”他又低下头去,摆弄着袖口上一颗银色的纽扣,闷闷地说道。
我终于长舒了一口气。

我们很快到达前线附近那个伪装成民宅的小屋,开始研究拿到的具体行动计划,行刺一个国家的元帅,需要足够周密的部署和充分的准备,海因斯坦的兵行险招将我们推上了一条最艰难的路,他把全副希望寄托在我们身上,然而一个再强大的暗杀者,也只不过是血肉之躯,一个国家的元帅,即使他的军队再无能,也总强过普通官员们的几名警卫。
奇怪的是,在那一次行动里,对方似乎有所准备,我们的计划没有用武之地,修罗失手被俘。
消息传回桑塔格尼,海因斯坦的回复在我们的意料之中:立即营救,一旦营救失败,立即弃子灭口。
那个晚上,我们沉默地整理各自的装备,没有一句话。在围墙外,我们解决了巡视的卫兵以后,迪斯把通讯器别在衣领上,我把配套的耳机仔细地塞在耳朵里。他张了张嘴,似乎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却始终没有说出什么,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露出了一个僵硬的笑容。然后他转身攀上围墙,没有再回头。
“保重。”我对着他的背影动了动嘴唇,却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发出声音。
最初的几分钟里,我只能听见衣襟摩擦的声音,很快,那边就有了肉体倒下的沉闷声响。紧接着,我听见迪斯低声的呼唤,“修罗,修罗”,而回答他的是一声压抑的呻吟。我稍稍松了一口气,然后是更多的衣服摩擦的声音,我猜迪斯已经开始准备带着修罗离开了。
然而就在这时,我没有耳机的一边耳朵听见一声突兀的枪声响起在夜晚的死寂里。随之而来的是含混不清的遥远的喊叫声。
躲在围墙外的阴影里,我能听见耳机另一端越来越大的喧哗声。
“修罗,出不去了。”我听见迪斯的声音再次响起来,中间却夹着不祥的笑意。
“放下我,你快走。”修罗的声音虽然微弱却十分急切。
“修罗,我们终于要在一起了。”衣服随着脚步向前而相互摩擦的声音停了下来,“这种时候,是我而不是阿布,你是不是觉得很可惜?”迪斯马斯克顿了顿:“不,你应该觉得安慰,至少我们的阿布罗狄还活着。”
“放手!快走!别干蠢事!”我听见修罗压抑的咆哮。
喧哗声更大了,我听见金属的门被撞开的声音,还有子弹上膛的声音。
“撒加,替我们对阿布说,对不起。”
这是我所听到的迪斯最后的声音。
爆炸的巨响压过了一切声音,几乎震碎了我的鼓膜,我粗暴地扯掉了耳机,沿着来时的路悄悄地离开了这个一团混乱的地方。是了,我隐约记得,出发之前迪斯马斯克曾经在腰上绑了一些什么,我却没有在意。那样的爆炸里,通讯器一定已经被毁掉了,但我依旧抱着最后的一丝希望重新戴上耳机,那一端确实死寂无声。
虽然只有那短短的一瞬间,但这确实是我一生中听到的,最惨烈的爆炸声。

六个心腹中一下子损失了两个,即使是海因斯坦也没有预料到这个结局。我在前线跟那些冰冷的发报机和信号拦截设备作伴的第一个夏天,我突然接到海因斯坦的电报,要我一天之内返回桑塔格尼接受紧急任务。
我搭乘的军用运输机比预计的提前了一个晚上降落在机场,一下飞机,我就看见夜色里一抹显眼的湖蓝色——那是阿布罗狄,穿着一件黑色的衬衫,正望着机场出口的高墙发着呆。然而他脸上不再是我所熟悉的那副百无聊赖的轻松样子,而是露出一副阴郁而严峻的神情来。不管那曾经是出于真实还是虚伪,他脸上总是挂着的那种天真烂漫的神色,如今已经荡然无存。
在这之前,我总觉得阿布罗狄并不是应该属于我们这个群体的人。他只比我小六岁,全身却总笼罩着一种少年般的梦幻感。左边的眼角下一颗泪痣,湖蓝色的发丝卷曲着披散在肩上,眼波一转就是一弯流动的春水——很少有人能对这样一个看上去如此美丽又多情的男人存有足够的戒心,然而他分明是死神与爱神的儿子,他的一个笑容,一个眼神,都是杀人的利器,举手投足间就取人性命。
“阿布,迪斯和修罗……”听到这两个名字,他的眼圈儿有点微微泛红,我几乎不忍心把这个沉重的消息再说一遍给他听。
“迪斯让我对你说,对不起。”我终于记起那个晚上我听到的最后一个声音。
“真是的,这还有什么可对不起……”他愣了愣,从鼻子里挤出一个笑,低下头踢着脚下的石子。那些水蓝的发丝垂下来,挡住了他大半脸颊,我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
“走吧,别这样,阿布,至少我们都还活着。”我想试着安慰他,却不知要从何开始。只好伸出手去想揽住他的肩膀。
“不,这不同,”他侧了侧身,避开了我的手。沉默了一会儿,他轻轻摇了摇头,独自向前走了几步,“这种事……你不会明白的,撒加。”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得无言地跟在他身后,突然,他停住下来,却没有转过身。我跟着停下来,正想问发生了什么事,他已经开口:“撒加,我要告诉你一个坏消息。圣保禄修道院——”
“被炸毁了。”
“这是有预谋的空袭,有四颗炸弹准确地落在修道院里,一切全都毁了。”
“我曾经寻找过修道院的幸存者,他们聚集在一起,迁到了南部的圣德雷斯修道院。然而在逃出来的人里,我没有找到米罗。”
“撒加,米罗他,可能真的已经……”

那个夏天的晚上,我独自站在圣保禄修道院的废墟上,这一切看上去都糟透了。
我所熟悉的褐色墙壁、彩色玫瑰花窗和锐利的尖顶,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在火里熏得焦黑。
我能凭吊的全部,只有一块新的墓地。那一片曾经烧得焦黑的土地被翻起新的泥土来,在夜里远远看去,像一道无法痊愈的新伤。沉睡在那下面的人们,他们连一块墓碑也无法拥有,因为活下来的人忙于逃离,后来的人们不知道他们的名字。
米罗,我的孩子,或许就躺在我脚下这片土地中的某一处,而我却无从得知。他是一个多么美好的孩子,他值得有更好的未来,不应该这样默默地死去。
是我,我为了我的野心,间接地杀死了他,而他惩罚我的冷酷,不肯留一座墓碑供我凭吊。
那个几乎成为我的儿子的孩子,竟以如此突兀和残忍的方式与我永诀。

六、逃亡者的遗言

回到保安局的那个早上,我赶到海因斯坦的办公室接受任务。比起一年前的时候,海因斯坦的神情又更加阴郁了几分。我敬了个军礼,他粗暴地摆了摆手,把一个黑色的文件夹摔到我的面前,翻开来看时,第一页夹着一张我再熟悉不过的字条,然而这一次上面的内容格外出乎意料——“米诺斯,出卖军事机密,私纵重犯,叛逃卡拉法尼亚,就地处死。”
看到字条上那个熟悉的名字,我着实吃了一惊,卡斯塔利亚情报外泄的源头,竟然就是这个人。我把那薄薄的档案一页一页翻过去,因为他的背叛,修罗死了,迪斯死了,上万的士兵死了,还有更多的其他的人,他们都死了。然而这就是战争,即使不是因为出卖,也会因为一次空袭,一次暗杀,或者一场战役。
在“黄金”成立之初,每个人心里都清楚得很,这样一群人聚集在一起,是不可能一起从开始一直走到终局的。虽然早就明白,中间早晚会有人离开,但我一直觉得会是阿布罗狄这种有时会显得异常的随性和优柔寡断的人,或者迪斯马斯克那样的,觉得什么“冥王”还是国家,一切都无所谓的无政府主义者。然而,最先背叛的竟然是米诺斯,那个传说中靠着爬上海因斯坦的床迅速上位的年轻人,冥王最重要的副手和亲信。究竟会为了什么,才能让这样一个人连出卖自己换来的一切都可以轻易抛却呢?

车子开到码头入口,路便窄了下来,我能看见码头的尽头,那里已经没有路,原本应该在那里接应的船已经被海因斯坦的人拦下了。
有两个人正肩并肩站在那里,夜里的海风吹起了米诺斯的银发,这奇异的妖娆和那因为长途逃亡而略显狼狈的面容叠加在一起,竟显出一种落魄和绝望的美来。
“撒加,我还没来得及介绍一下,这是拉达曼提斯,我同父异母的弟弟,我风流的父亲留给我唯一的馈赠。”我跳下车来,米诺斯的笑着开口,语调轻快得像是迎接前来共进晚餐的客人。
他身边的男人有着一头金色的短发,因为风的缘故,它们凌乱而坚硬地翘着。那是一副典型的卡拉法尼亚人的面孔,和米诺斯给人的苍白脆弱的假象完全不同,那张棱角分明的脸,每一根线条都显得无比坚硬,搭配上一双微微皱起的浓密连心眉,有一种严肃和苦闷的意味。
我默默点点头,算作是一个冷漠的招呼。
“我就猜到,来的果然是你,撒加。海因斯坦那个老头子身边可以信赖的人大概只剩下你了吧。”米诺斯用一副讥诮的口吻说到。
我不置可否地默默盯着他,直到他敛去了轻浮的笑意,换上一副严肃的神情:“撒加,你无论如何也不能放我们离开这个地方了吗?”
“你知道我不能,米诺斯。”
那个金发男人的右手一瞬间抽动了一下,然而米诺斯按住了他已经搭在腰间的手,“算了,拉达,我最清楚你,你的枪无论如何也快不过他的。”
那个金发的男人还要争辩,米诺斯轻轻握了握他的手,把他的枪拿过自己手里,漫不经心地摆弄着。
“如果能看着你去送死来给我争取这条生路,我又何必走到现在这一步,’他用手里的枪点了点男人的胸口,‘只要往这里送一颗子弹,把所有事都推在你身上,或许我还能接着悠闲地坐在办公室里喝下午茶呢。”
我清楚地看见,拉达曼提斯露出了一种与那坚硬的轮廓十分不合衬的悲哀的神色。
“好了,我只是说笑的。你不要难过,拉达,别忘了,我们是共犯啊。”米诺斯垂下枪口,把手指轻轻停留在他的胸口,那双一向充满着玩世不恭和戏谑的眼睛里,如今却有着坚定的视死如归的光。
“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做,米诺斯?”我终于问出这个问题。
“你一定没有恋爱过,撒加。”米诺斯揽住那个男人的脖子,咯咯地笑起来,那声音虽然是一如往日的柔软,却有了一种濒死的绝望和奇异的魅惑,“当你爱上一个人,你会需要他,你愿意为他做一切事,没有他的世界就没有意义。你会想要他的一切,但你想给他的更多,最重要的是,除了他以外,你曾经疯狂的追逐过的一切,都不再重要了……”
“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成了这么一个情圣,米诺斯。”面对着米诺斯的声音中渗透出的疯狂感,我只能做出这样冷淡的回应。
他满不在乎地耸耸肩,“现在你是不会明白的,撒加。你的心这样硬,爱上你的人一定很可怜,”说到这里,他似乎突然高兴起来,“但是总有一天,总有那样一个人,或许他会突然从天上掉下来,让你爱上他,这就是命运了。当然,你现在不需要相信我,只要到你爱上什么人的时候,你自然就会明白了。”
我依旧无动于衷地听着,所谓爱情和命运,于我而言是太虚幻的东西。我有什么人可以去爱吗?我的亲人,他们都不在了;我的朋友们,迪斯和修罗,他们已经死了;阿布罗狄,爱神和死神的私生子,太神秘而反复无常;那些不知何时才会走进我生命中的陌生人,太遥远。我脑中闪过的面容最终止于一张十三岁的少年的脸,米罗,那个金发的孩子——他正沉睡在战火的伤痕之下。
米诺斯停了一会儿,我却依旧沉默不语,他叹息起来:“可惜啊,这样一张脸孔,却是这样一副性子,爱上你的人,太可怜了。”他一边说着,一边轻轻地笑着摇着头,额前银色的发丝晃动起来,在脸上投下沉重的阴影。流动着金红色的光。
“到你爱上什么人的时候……”米诺斯的枪口抵着自己的太阳穴,喃喃地重复了一遍,却没有说完。
枪声几乎同时响起,他们相互拥抱着坠入冰冷的海水,水面上有深色的痕迹随着细碎的波浪慢慢散开。
“到你爱上什么人的时候”,米诺斯的这句话,比那最后的枪响更长久地停留在我的脑海里。

七、我的阳光

保安局局长副官叛逃,情报大量流失,前线情报站重建半途而废,行刺计划夭折,这一系列失败让海因斯坦在皇帝陛下面前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了,他再也坐不住了。我清楚地知道,海因斯坦的野心,远远不止据守区区一个帝国保安局这样简单,他只是需要一个契机,一个理由,迟早要将手伸向更高的地方。战争已经持续了七个年头,这个国家的承受能力已经达到了一个极限,是发生一些变革的时候了。
从那一年的冬天开始,几个皇帝陛下身边执掌实权的人陆续死于空袭、疾病和事故,前线的军队也在节节败退,无暇顾及后方的政治局势。我、阿布罗狄和穆,黄金中仅存的三个人,在这场权力者的游戏里扮演着某种不为人知的晦暗角色。接下来的政变、逼宫,来得水到渠成。帝国二十一年初,不,应该叫共和元年了,皇帝陛下被送上了断头台,包括海因斯坦在内的共和派匆匆忙忙和卡拉法尼亚议和,就像历史课本上说的那样,卡斯塔利亚重新恢复了所谓的“安宁”和“繁荣”。
然而我对此是不以为然的。所谓帝国,固然是一个人对所有人的独裁;而所谓共和,也无非是一群人对更多的人的专断专行罢了。所谓繁荣,是仅仅扫去地上堆积的瓦砾,重新修起几座花坛这样简单的事情所不可能代表得了的。
不管怎样,这迟来的和平,至少也算是和平。共和或是独裁于我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在这血腥的七个年头里,我甚至可以算得上一个获利者。我无法想象,如果这七年不曾存在,现在作为一个大学教授的我,会是一副什么样子。虽然对于剥夺人命的负罪感长久地伴随着我,但或许我的血液里确实天生就有着某种关于野心的因子,只有这样的生活才是我的意义所在。
不过不管怎么说,和平啊,总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
共和二年的时候,我已经三十二岁了,挂了三年的中校军衔,做着保安局对外情报司军事情报处的处长,却一直独自一人住在那座小房子里。局里总有人想着要过问我的婚事,那些家里有个把女儿等着招养老女婿的老头子们,轮番上阵变着法子套我的话。就连海因斯坦那个老狐狸,也总想着要把他的宝贝女儿潘多拉塞给我,好把我牢牢抓在手心里。那些不厌其烦的试探,逼得我无数次想去找个妓女让她说是我在家乡苦等10来年的未婚妻——当然,我最终没干出那种傻事来。
那一年的秋天的某个早上,海因斯坦把我叫道他的办公室,交给我一份封好的文件袋,要我送到卡拉法尼亚。我有些摸不着头脑,即使是再重要的文件,局里也有专门的邮差可以调遣,为什么一定要我亲自走一趟呢?果然,我接下袋子,敬礼的手臂还没有放下,那个老狐狸就云淡风清地撇下一句,“你可以开着我的车子过去,顺便送我的女儿潘多拉去探望她的一个嫁到卡拉法尼亚的远房表姐。”
虽然明知道文件只是一个再明显不过的接口,但我完全没有办法拒绝,只得硬着头皮去了。
对于爱情,我总是想不清楚。我可以和卖笑的少女共度一夜,却不知道要如何对一个端庄的大小姐付出感情。或许流莺们更善解人意而让人轻松,而公主们需要的是责任和爱情。我相信,女人是珍贵的宝物,要爱,要珍惜,要迁就。然而我大概太自私,总是无法做到。
或许米诺斯是对的,我的薄情,只是还没有爱上。

参加潘多拉小姐的晚宴实在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那种被众人围观和估价的感觉让人十分别扭,于是我假托还有要事需要赶回卡斯塔利亚,提前离开了那个充满了莺声燕语的地方。
在路上看看手表,发现时间还早,我不想在夜晚开着汽车长途跋涉。于是我随便走进了路边的一家酒馆,打算喝上一杯,住上一夜。推开门的时候我觉得有些后悔,小小的空间里灯光晦暗,成群的酒客凑成几群喧哗着,不管相互是不是认识。我找了了角落的空位坐下来,点了一杯啤酒慢慢啜着打发时间。
突然我听见一个声音轻佻地叫起来:“来玩拿金币的游戏吧!和我轮流拿这一堆金币,每次不多过三枚,谁能让我拿到最后一枚我就跟他走了!要是你拿到,可就得拿出跟这一样多的金币留给我作纪念喽!”
接下来就是一阵口哨声、哄闹声和桌椅挪动的声音。
那是半个世纪之前水手们中间流行过的小把戏,但恐怕只能骗骗那些不怎么精明的乡下人。我漫不经心地回头瞟了声音的来源一眼,而就在这一眼里,我的心突然剧烈地跳起来,血液一下子涌进脑子里,我觉得一阵晕眩。
那是一个穿着白色衬衫的十几岁的少年,他站在桌边,上身微微前倾,双手撑在桌面上,微微抬着下巴,挑起一边的眉毛,脸上挂着一点似笑非笑的神情。他面前的桌子上摊着一些金币,在酒馆昏暗的灯光下闪着暧昧的光,然而那钱币陈旧灰暗的金色远远及不上他那头漂亮的金发来得奢华,那是金色的海浪,是柔软的黄金,是雨后的傍晚落在屋顶的阳光。不,他要比世界上可以找到的东西美好得多,只是我的词汇太匮乏,总形容不好。
虽然他已经长得让我已经快要认不出,但我清楚地知道,那就是他。
米罗,米罗。
他长大了。
我总以为自己是一个不会冲动的人,但这一次我的身体比大脑更快做出了反应。我推开渐渐围拢的人群,站到了桌边:“米罗,别玩了,跟我回家。”
他认出我来了。我清楚地看到,他的眼睛里爆发出一种孩子似的喜悦的光,但紧接着又露出一个充满挑衅意味的狡黠的笑来:“不不不,想要带我走,你总要赢了我才行啊,大叔。”
这些年里发生了什么事,竟要让米罗以这样的方式营生?桌上的金币一共有十九个,只要在轮到他的时候,剩下十七、十三、九和五,我就必胜无疑。“好,那我先来”,我头疼地按了按额角,拿起两枚金币。
当我们面前只剩下孤零零的一枚钱币的时候,他拍着手笑起来,“好了,你赢了,我跟你回家就是了。”他把所有的钱币扫进口袋,紧接着勾住了我的脖子。我下意识地想避开这样近的身体接触,他却贴得更紧了。冲着发出失望叹息的人群抛下一个飞吻,他大摇大摆地拖着我走出了酒馆的大门。
酒馆的大门在我身后关上的时候,米罗终于放开了我,我如释重负地走过去发动了车子,他轻快地跳进后座,“砰”地一声关了车门,“跟我回家吧,撒加。”

他所说的“家”是一个窄小的阁楼,屋里只摆得下一张床和、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和一个衣柜,假如同时有三个人站在那里,那么连转身也要变成极困难的事情。
米罗拍了拍那张窄小的床示意我坐下,自己拖过沉重的椅子坐在对面。
“圣保禄修道院被炸毁了,我还以为……你已经死了……”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里有一种苦涩的感觉。
“啊,其实我早就偷偷从那里跑出来了,”米罗用一副满不在乎的口吻说道,“在那个鬼地方呆了2个月我就受不了了,我本来打算一路往东走,想到前线附近试试能不能找到你,但那一段时间仗打得太厉害,我只好绕一点路,结果不小心走到卡拉法尼亚来了。”
我知道事情绝不像他所说的这样轻描淡写,但他不愿讲述,我也无法深究,只好犹疑着问:“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
我看见米罗微微地皱了皱眉,但很快就笑着摊了摊手:“就像你看到的这样,不好也不坏吧,”他顿了顿,“倒是你,撒加,为什么突然一个人跑到那种地方去?你的夫人哪里去了?”
“我还没结婚呢,”被这么一问,我倒突然觉得难堪起来,“我送一份文件过来,顺便接人回卡斯塔利亚,只是闲着无趣,随便喝一杯。”
“真是的,明明长得这么帅嘛,”米罗故意做出一副咋舌的样子,夸张地摇着头,“真是太浪费了。”
我难堪地别开头,却听见他的声音飘渺地传过来:“不如跟我试试吧,撒加。”
我惊讶地转回头,还没有来得及明白他的意思,而他已经吻了上来,一条腿跪在床上,膝盖抵着我的两腿之间轻轻地摩擦着。
他轻轻地含吮着我的嘴唇,撬开牙齿,辗转地舔舐着,让舌头纠缠不清。我迷茫地配合着他,慢慢有种火热的感觉从接触的地方蔓延开,呼吸变得困难起来,欲望像电流猛击着神经,飞速地从身下传到头脑里。
“试试吧,撒加,你不会后悔的。”他放开我,伸手解着自己的衣扣,那双青蓝色的眼睛湿润着,里面满是诱惑,嘴唇由于接吻而泛出水亮的光。那是一种多么美好的,炽热的,生机勃勃的,引人犯罪的景象啊。然而这是米罗啊,我看着他一点一点长大的孩子,怎么可以对他抱有这样的欲念。
他看得见我的抗拒,再次微笑着贴过来,像个孩子一样搂着我的腰,把毛茸茸的头抵在我的颈窝处,“撒加,我喜欢你啊,从小的时候就最喜欢你。”他用呻吟般的语调,在我耳边轻轻吐着气说。
这一句话仿佛一个细小的火苗,束缚着身体的那些理智呼地一下被烧得断裂开来。我抓着他的腰反身把他压在底下,粗暴地吻了上去,他咯咯地笑起来,一粒一粒地解着我的扣子。然而当我们彼此赤裸相对,我却发现,不管欲望来得如何突然,到了这最重要的时候,我又迟疑起来。
“撒——加,”还是那种熟悉的拖得格外久的第一个音节,轻慢的调笑一般的感觉,严肃又充满诱惑的表情,“莫非你想让我来?”
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脸一瞬间烧起来,最后的一点理智和负罪感被丢到九霄云外,他抓着我的手探到身后,我的指尖碰触到那个隐秘的入口,那里和我所知的女人比起来要干燥和紧致得多。我试探着探进两根手指,他顺从地抬起腰,勾住我的脖子亲吻着我的嘴唇。
愈发膨胀起来的欲望让我焦躁,我扶住他的腰猛地挺身,把灼热的欲望顶进他的身体。“啊——”我听见他发出一声压抑的大叫,尽管他的内部柔软而高热,我仍能感觉到那种因为疼痛产生的痉挛。有液体从我们身体相连的地方渗出,我伸手去摸,那是血的红色。
“撒加,你——”他的声音因为疼痛而支离破碎,“不会是……没有经验吧……”
我感到一种强烈的负罪感,并非因为我们正在做的这件事情本身,而是因为我在无意间伤害了他。
“不要露出一副你才是受伤的那个的表情啊,”他伸手摸了摸我的脸颊:“伙计,下一次不要这么粗暴,很痛的啊。”
我歉疚地抚摸着他的头发,弯下身亲吻他的嘴唇,他抓住我的手放在他的欲望之上,慢慢地,我能感到他绷紧的身体放松下来,他的嘴唇里溢出一声满足的呻吟,用双腿夹紧了我的腰,表达着无声的邀请。
我就在他给予的温暖和快乐里沉溺下去,我清楚地知道我在毁灭,在堕落,然而我甘之如饴。
快乐的呻吟、疼痛与满足的叹息回响在这狭小的空间里,连同那张老旧的窄床吱吱呀呀的晃动声,我有一种错觉,以为这就是我的全部世界。

交媾后的房间里留有体液的淫靡气味,我打开窗子又回到床上,米罗枕着自己的手臂躺着,脸上挂着那种让人捉摸不定的笑意。他故意转开头不看我,而是把目光投向上方的天花板,轻声唱着一首歌。那声音实在太轻,我要把他揽进怀里才能听得清。
“When I was small,
And Christmas trees were tall,
We used to love while others used to play.
Don’t ask me why,
But time has passed us by,
Some one else moved in from far away.
The apple tree that grew for you and me,
I watched the apples falling one by one.
And I recall the moment of them all,
The day I kissed your cheek and you were gone.
Now we are tall,
And Christmas trees are small,
And you don’t ask the time of day.
But you and I,
Our love will never die,
But guess we’ll cry come first of May.”
这就是所谓爱情了吧。那么,我用来坠入爱河的时间,究竟是这短短的一个晚上,还是已经过去的整整10个年头?我不确定,但那个时候我真心地觉得,这就是我能拥有的最好的时光。
我终于可以期盼,有一个人每天躺在我的床上,有时做爱,或者不做爱也没关系。我醒来的时候可以看见他的脸,就再满足不过。我们每天要做两人份的早餐;佣人需要洗两人份的衣服,或许会要我增加两个金币的薪水;当我回家的时候,房子里会有另一个人的气息;假如有一天我死了,会有一个人为我伤心,这就足够了。
我的少年时光早已过去,现在我终于遇到我生命里的阳光,看着米罗柔软卷曲的金发,我突然觉得,如果可以就这样一直过下去,真的也不错。
我并不是天生冷酷,只要遇上对的人,我总要变得柔软起来,我想起米诺斯曾经说过的话,“到你爱上一个人的时候,你就会明白了。”
是啊,如今我真的爱上了一个人,你终于可以证明,你是正确的。
那个时候,我有一种美好的错觉,除了他以外,我什么也不需要。

我们在激情之后的疲惫中沉沉睡去,直到天光大亮。
我终于可以对他说:“米罗,我们回家。”
他垂下眼睛,有那么一刻,我甚至以为他要哭出来了。
然而他终究没有。

八、歧路

之后的三年,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他是热烈和放纵的,他总能给我意想不到的惊喜,让我几乎忘记了去关心那空白的几年里究竟发生过什么。我沉溺在他的热情里,
我们在周末一起旅行,坐上发动机吵得震耳欲聋的小飞机,或者开着形状像只光亮的蜣螂的汽车,我们漫无目的地走过许多地方,不再是为了阴谋、刺探或者杀戮,我觉得自己像是回到了我无忧无虑而自由的少年时代。米罗是个迷人的情人,我们在小巷子里接吻,在夜晚的林地里或是湖泊边露营,幕天席地地做爱。我从来不知道自己的身体里竟然埋藏着如此深重的欲念,只要一点点火星,就烧得一发不可收拾。是了,就像米诺斯曾经预言的那样,当你爱上了,你总是会想要更多,怎样都不会满足。
我应该感谢,那个晚上死神将他送到我的面前,九年之后我们终于可以热烈地相爱。
那个时候,我曾经以为我可以这样过上一辈子。

然而如果故事一直如此发展下去,也就没有讲述的必要了。在和米罗重逢后的第三个年头,保安局里开始了一次大规模的职务调动,一批老头子退休回了家,我被授予上校军衔,升为军事情报司司长,阿布罗狄被调动到当年的秘密警察队——如今已经改名桑塔格尼保安大队,升任大队长。
那个时候我就隐约觉得不安,果然,那一年的冬天,卡斯塔利亚再一次地对卡拉法尼亚宣战了。
那群野心家,从所谓共和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事情还远远没有结束,只要卡拉法尼亚一天没有被吞并,他们的梦就一天没有完成,这一次,不知道会有多少人死去,噩梦又要持续多少个六年。
宣战后的第二天,阿布罗狄突然来到我的办公室。他的样子看起来和平常没有什么两样,但浑身偏偏笼罩着一种不祥的气息。
“我已经厌倦了这样的生活,撒加,从迪斯马斯克和修罗死去的那一天,我就已经决定了,总有一天我要离开这里。”他站在我面前,突兀地说。
“撒加,我从来不敢说我了解你。在你身上总是有一种奇特的矛盾感,你可以双手染血,冷酷残忍,也可以优柔多情,像个最称职的爱人。”他轻轻地笑起来,眼睛里却有一种无畏的绝望感,“或许就是这种奇妙的矛盾,才让你更有魅力吧。我现在大概不该说起这个,但这次我就要走了,我不知道如何向你告别。十三年了,我们已经认识了整整十三年,在这个该死的活地狱……”他恨恨地跺了跺脚下的地面,接着转开了脸,“算了,不说这种事了,这实在太傻了,总之撒加,你要保重,为了你自己,也为了米罗。我知道你的脾气,你一旦冷酷起来……”他似乎沉吟了一下,却没有把话说完,便摇了摇头站起来,“总之,撒加,不要等到无可挽回才后悔,不要像我……”
在那天的会面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阿布罗狄,当天他就被派去陪同元帅视察前线,传回来的电报上说,在前线的时候,他的座车触动了地雷,尸骨无存。
我不知道,他所说的告别,究竟是不是这样的死别。我不能相信那样的一个人会这样简单地死于一场荒唐的意外,或许他已经离开,正生活在一个没有无穷无尽的杀戮的新的国家,那里会有阳光在他丰润的湖蓝色发丝上轻快地弹跳。
当年的六个人,终于只剩下我一个。
“黄金”的存在终于成为了一个历史,对此,海因斯坦是始料未及的。阿布罗狄的死讯传来的那一天,一份文件送到了我的办公室。文件上写着,我即将成为保安局的副局长,军衔升一级,升为准将,一个星期后就是就职和授衔典礼。
大家都知道,我的情人,是从卡拉法尼亚带回来的,在和平年代这并不算什么严重的问题,然而现在是战争时期。自从米诺斯的事情之后,海因斯坦对这种事情总是格外的敏感,他必定会去追根究底地调查米罗的每一页历史,虽然他名义上是我当年抚养的那个老管家的儿子,海因斯坦也依旧会把手伸到那些更遥远的往事里,而一旦调查到史昂的事情上,不管是我还是米罗,就都要毁了。
我再一次想起了米诺斯的话,“当你爱上一个人,除了他以外,你曾经疯狂的追逐过的一切,都不再重要了。”
我回想起我的同事们,为了爱,如今他们死了。
从前我总是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会心甘情愿地选择那样的路。现在我虽然明白了,却总不愿意走上那条同样的道路。我的身体里沉睡着一个野心勃勃的我,对他来说,跟对一个人的爱比起来,有些别的东西要重要得多。
十年前,我没有为他留在桑塔格尼,那时,我几乎失去他。
现在,我依旧无法为他放弃我的路,这次,我真的要失去他了。
我决定杀死米罗。
我的读者,我可以想见你现在的感受,然而你没有经历过那个时代,是无法了解的。时至今日,虽然我对他怀有无限的歉疚,但我仍然并不后悔这个选择,或许只有这最阴暗的一面才是我真正的一面吧。
我当然是舍不得的,但也只得狠下心来,一旦做了这样的决定,就没法再回头了。
然而我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对米罗下手的,于是我找到了一个在帝国时期曾经打过交道的杀手,给了他一笔钱,让他替我解决这个问题。
那之后的整整两天里,我不敢回家,每天躲在酒馆里借酒浇愁,在报章上发疯一样找着关于凶杀案一类的报道。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报纸上始终没有出现任何关于死亡的新消息。到了第三天早上,我颤抖着打开门,然而房子里空荡荡的没有人。我找遍了整个屋子,没有打斗的痕迹,也没有尸体和血迹,米罗不在那里,他走了。
那一瞬间我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是时候了,从影子里走出来,站到台前。

九、我的弟弟

米罗走后的第二年,我把海因斯坦的行车路线透露给了卡拉法尼亚的一个游击队。那辆我曾经改装过的汽车载着海因斯坦驶向他的末路,只要驾驶超过十五分钟,发动机就会爆炸,车子陷入瘫痪,而卡拉法尼亚人的步枪和炸弹,将替我完成我最后的任务。
在枪声落定的时候,我带着几乎是保安大队所有的人冲到现场,看到他的尸体的时候,我有一种莫名的兴奋感。有一瞬间我想,我终于为史昂和米罗报了仇,然而在那一瞬间以后,我意识到,杀死他们的人,应该躺在这里的人,其实是我。
那群可怜的卡拉法尼亚游击队员没有一人生还,两个村庄被彻底屠杀和烧毁,为海因斯坦展开的报复行动让我感到一点杀戮的快意,一个星期以后,我被任命为帝国保安局新任局长。我的时代这才真正开始。
之后的事情可以在许多记录那段历史的书里读到,它们都不是我所要讲述的重点。经过了这三十年的时间,那些事情我已经不再关心,我想要讲述的,只是我作为一个普通的人,所不愿意忘记的事情。

有一天,我从桑塔格尼出发去视察一个新的占领区,刚到近郊的公路时,从路边突然冲出四个身穿卡拉法尼亚灰色军装的人,紧接着就是一个拖着细细白烟的物体从正面飞来。多么讽刺啊,从前,总是我去执行这样不光彩的任务,而今身处这样一个位置,会成为刺杀者的目标也是理所当然的。我的司机训练有素地打转方向盘,炸弹落在车子的右侧,炸起一片尘土。一击不成,暗杀者们开始用步枪射击,司机来不及躲闪,血溅得风挡玻璃上到处都是。我皱了皱眉,压低了身子从门缝里还击,而随从的警卫用架在车上的冲锋枪开始扫射,很快两个暗杀者倒了下去,另外的一个似乎已经打完了弹药,在同伴的掩护下丢下枪械开始撤退。我们从车后探出身来,这时一颗子弹正中警卫的眉心。真是好枪法,我感慨着,用手枪射穿了刺客的脖子。
剩下的人继续朝路边的林地里跑去,我跪在座位上开了一枪,却因为姿势不良而只从他耳边擦过。那顶灰色的军帽落下来,金色的卷发散落在肩上,我愣了一愣,那明亮的金色看起来如此令人怀念,以至于我不忍心对他赶尽杀绝。逃亡的人吃了一惊,下意识地回头张望,那一刹那,我看见了他的脸——那张无数次出现在我的梦里的脸,米罗的脸。

从那以后,我开始热衷于靠近那条不断向卡拉法尼亚推进的战线,每当一个城市被攻陷,我都会亲自到驻守的情报官员那里视察一番。我总是抱着一种不切实际的幻想,希望有一天能再次看见一次那熟悉的金发。
共和国的军队取得了远多于帝国时代的胜利,随着一个又一个的城市被占领,我终于到了我和米罗当年重逢的地方。到达那里的第一个晚上,我心血来潮地想出去走一走,于是深夜里我换了便装甩开了守卫,走在了路上。路边的建筑和几年前相比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当年我遇见米罗的那家酒馆还在,只是招牌上草草绘就的图案剥落得更加厉害,已经难以辨认了。我没有勇气再次推开那扇门,只绕着那座二层的建筑转了一圈。踏进酒馆后边的小巷时,我听见了细微的呻吟声,那是属于男人的充满情欲和痛苦的音韵,伴随着肉体地撞击声和衣料的摩擦声。明显的,后巷里有一对情人正在交媾。我扫兴地打算离开,而命运女神对捉弄我似乎情有独钟,她让我在转身之前,向那条窄巷瞥了一眼——
我又一次看见了那张熟悉的脸。
苍白的月光照在米罗的脸上,那显得异样的白皙的皮肤上泛着兴奋的潮红。汗湿的金发粘在额头上,他紧闭着眼睛,脸上交织着痛苦和欢愉的表情。从我的方向看过去,他的背部被抵在墙上,赤裸的手臂攀在一个男人的身上,手指紧紧抓着男人身上的军装,整个身体全被那个男人的力量托在半空,上身随着激烈的冲撞晃动着,喉咙里逸出细碎的呻吟。那双穿着黑色军靴的长腿紧紧勾着男人的腰,灰色的裤子半挂在腿上,露出大腿结实匀称的肌肉,形成一幅异常撩人的画面。
我的头脑清楚地告诉我,我应该离开,而我的脚步却背叛了意识,牢牢地钉在原地。不能看,不能看,我的头脑中有一个声音大叫着,然而我的身体正在不受控制地烧灼着,抗议着——我依旧站在巷口,死死盯着这一对交缠着的男人。
不知道过了多久,随着米罗音调突然拔高的呻吟和另一个男人压抑的低吼,一切动作都停滞下来。我的手里已经沁满了汗水,心中却是一派绝望。“快走吧,撒加,走吧,你已经杀死了米罗,这只是一个面容相仿的陌生人,”我在心里默默地告诉自己。
然而这个时候已经太迟了,米罗已经从那种高潮后的失神状态中清醒过来,他的身体猛地绷紧,视线直直地投向我所在的地方——他看见了我。
那个覆在他身上的男人察觉了他的异样而转过头来,在短短的几分钟里,我设想过无数次那个男人的样貌,然而我无论如何无法想到,那一瞬间,我看见的是我自己的脸。

故事讲到这里,最后一个主角才刚刚出场,他是我心中最深的伤,无论何时回想起来,都会有鲜血从那里汩汩地流出。
他是我的双胞胎弟弟,名字叫做加隆。
在我十几岁的时候他离家出走,二十多年来音信全无。我一直以为他已经死在战火中,或者流浪到一个我永远无法得知的地方,再也难有见面的机会。造化弄人,今时今日,我们竟会以这样的方式再会。

加隆拉着米罗站起身来,当着我的面有条不紊地替他扣好了衣服,米罗越过他的肩膀看着我,露出了一副挑衅般的笑容。到了这个时候,我反而镇定下来,加隆抬起头来,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才揽过米罗的肩膀对我叫了一声:“撒加。”
“加隆,米罗,好久不见。”我
“这么说你们认识?”加隆露出了一个困惑的表情,紧接着又换了一副大彻大悟的口吻,“是了,凭你的性子,撒加,确实像是能做出那种事情的人。”他语焉不详地说。
加隆回身拉开酒馆的后门,米罗闪了进去,他对我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和我并肩跨进那个熟悉的地方。
与后门连通的地方是一间隐秘的小屋,那里只有两张桌子和几把长椅。然而我几乎以为我回到了多年之前的那个夜晚,像那天一样,米罗双手撑在桌上,面前摆着一小堆硬币。

在那个最不合适的时候,我突然记起,在还没有遇见米罗之前,我的同僚中唯一的东方人,穆,在某个酒后的晚上,曾经说过一句难懂的话——“轮回是一个圆”。而当我们好奇起来,追问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时,他只笑着摇头不再说话。我们早已经习惯了东方人的欲言又止,便直接把这件事抛到脑后去了。
除了我以外的五人中,这最后一个人的结局,我还一直没有来得及交代,距离那个晚上大概一个月以后,他死了,在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暗杀任务里。
我现在还能模糊地记得,当时的暗杀对象是一个帝国皇帝的一名亲信,名字大概叫沙加。

“20个硬币轮流拿,每人只能拿一枚,请你先拿。”这是我如此熟悉的轻佻腔调,和那个夜晚如出一辙。
“如果你能拿到最后一枚,我就跟你走了。”硬币落在桌面上的声音如此刺耳,谁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我的米罗,再也不会像当年的那个孩子一样,揽着我的脖子,在我的耳边吐着气说,“撒加,我们一起回家。”
那时,我才第一次如此鲜明地意识到,我们已经永远回不去了。
“轮回是一个圆。”
我又想起穆的那句晦涩的话。

“够了米罗。”加隆的脸上挂着他二十年未变的顽劣的笑,他把米罗推到身后,挡在了我们之间,“哥哥,你还记得我们小的时候经常玩的游戏吗?”他抽出腰上的配枪放在面前的桌上,慢慢地把它拆成一个个金属的零件,“组装枪械上我们总是分不出胜负,我们已经有快二十年没有见面了吧,再来玩一次这个游戏吧,赌注就用我们的命。”
“加隆,你不要这样自作主张地……”
他挥了挥手打断了我:“你看,撒加,现在已经不同了。你是卡斯塔利亚的保安局长大人,我是卡拉法尼亚的军官,今天我们在这里遇见,还有一个见证人米罗中校,我们中间总得有一个人死去才算结束。”
这是多么荒谬的命运,我竟要和我的同胞兄弟自相残杀,而我曾经的爱人,我弟弟的情人,默默地看着这一切。
我摆弄着手里冰冷的零件,把它们还原成我的配枪,而在我举起枪的那一瞬间,我看见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我的眉心。
我本能地闭上眼睛扣下扳机,有枪声响起。
然而我并没有感觉到如预期一般的疼痛,当我睁开眼睛,加隆正像在那种古老的黑白默片里的镜头一样,充满戏剧意味地,慢慢地倒下去。
他沿着身后的桌子慢慢下滑,脸上挂着我之前从未看见过的释然的微笑,然而那个微笑由于疼痛而微微扭曲起来,变成了一个无可奈何般的笑容。
他一直紧握着的左手终于慢慢张开,五颗子弹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落在地上。
一瞬间,我泪流满面。
我冲过去抱起加隆的身体,他却已经没有力气转头看上我一眼。他望着虚空,嘴唇轻轻动了动,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然后,他的手臂突然垂下,他的眼睛依旧睁开,只是慢慢地黯淡了记忆里那种活灵活现的光芒,他的面容就凝固在一个苦痛与无奈混合成的微笑上。
我弟弟的血染在我手上,我看着他死去,他的血泊里映出的,或许也将是我的结局

而米罗,他一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这出兄弟相残的悲剧,在泪水的迷蒙里,我看见他的脸颊上有两条细细的光亮的水迹,但或许那只是我的错觉。他默默地走过来,从我的手里抱起我弟弟的尸体,又默默地,充满庄重意味地走了出去。

藉由身体和灵魂的相交,我愿意相信,没有人比我更了解米罗,也没有人能比米罗更了解我。我的冷酷的,薄情的,多变的米罗,他怎么可能不知道现在的这个结局。
没有一个理智的人会盲目相信命运,那个晚上的偶遇,必定是精心策划的。作为一个保安局长,我的行程并不是什么重大的秘密,米罗足够聪明,必定能够把这出悲剧的舞台布置得尽善尽美。我们三个人中,无论谁将死去,于米罗都是一个胜利。假如我死了,他的复仇就可以结束,假如加隆死去,我就亲手杀死了我唯一的亲人,假如没能活下来的人是他自己,那么他就可以从这漫长的复仇中解脱出来。
我本以为,或许米罗也应该这样以为,死在那里的应该是我,而加隆却用他的血换了我的生。
米罗的目的依然达到了。
即使在很多人眼中,我是一个没有心的人。然而,我依旧只是一个人。我的弟弟,我在这世上最后一个亲人,有什么能比他的死,比我亲手带给他的死,更能让我痛苦呢?
在我对加隆的遥远的记忆里,不论是对男人还是女性,他都算不上一个温柔的情人。然而那个晚上,他投向米罗的目光中的爱和柔情绝不是我的错觉。而米罗,我愿意相信,他的泪水不是假的。我失去了我的弟弟,而他失去了他的情人;他成功地对我复了仇,却也把同等的伤害加诸自己身上。
我的残忍的,愚不可及的米罗。
我可怜的,弟弟。

十、终章

我的故事,到这里就应该结束了。
直到战争结束后的现在,我终于一无所有——我的父母、我的兄弟、我的爱人,到头来他们全都离我而去。只有我,守着这座空荡荡的老房子,对着那些冷冰冰的勋章,只剩下一个名字,一个中将的军衔。
你知道,当一个人开始老了,他会变得喜欢回忆。我开始长久地坐在这里,慢慢回想我有记忆以来的每一个日子。从我的父母开始,想乡下长满杂草的院子和墙边的老樱桃树,我甚至能回想起院墙上每一块残缺的青砖的形状和颜色。我和加隆还是孩子的时候,我们的父母还在,我们过着和最最普通的少年没有任何两样的日子。
那个时候,我喜欢用腿勾住老樱桃树上最粗的那根枝桠,从树上倒挂下来前后荡着,在那种大脑轻微充血的晕眩感里,从树枝间向上看,不管是天的蓝色,云的白色,还是阳光的金色,都格外的让人心恍惚而平静。而加隆格外热衷于嘲笑我的这个爱好,我现在还能回想起他板着脸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数落着我时的场景。你可以试着想象,一个刚十岁出头的孩子,顶着一张和我一模一样的脸,硬要做出一副大人的样子,一面轻蔑地抬起一边嘴角,说着“幼稚、荒谬、早晚掉下来摔坏了脑子”之类的话,一面又用眼角担心地瞟着人,怕人认真生起气来。
那个夏天的中午,我照旧懒洋洋地倒挂在树上,加隆站在树下嚼着随手摘下来的果子。温暖的空气和蝉鸣声充满着整个世界,午后的微风吹过人的脸颊,有一种充满柔情的惬意感。我慢慢闭上眼睛,享受着树荫里的阴凉和潮湿。恍惚中,我觉得有什么柔软的东西碰到了我的嘴唇,只是片刻轻轻的重叠,安静、温暖又轻柔。
当我睁开眼睛,加隆还是站在离我一步远的地方看着我,脸上带着他一贯的顽劣的笑容,在他身后依旧是午后灼人的太阳。就像什么也不曾发生过,一切只是我在那轻微的晕眩中的一个错觉而已。那次短暂的碰触在我的记忆里显得太过模糊和不确定,以至于直到30多年以后的那一天,我才终于意识到,原来那个夏日的午后,倏忽落下的是一个吻。
加隆手里最后握着的子弹,我们十七岁那年他的不告而别,在我回忆起那个吻的时候终于都有了答案。
我再次泪流满面。
我甚至可以想象,加隆曾经以多么深情的语气对米罗提起我,“我有过一个孪生哥哥,他曾经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爱的人。”
而我脑中轻快而神气活现的声音,它属于一个和我有着一样的面容青年人,如今我已经两鬓斑白,他却永远年轻。

于是在这场较量中,不管是米罗还是我,我们都是输家,一败涂地。
我终于可以放下对米罗的执着,尽管我相信,我依旧爱着他。假如你要说我是虚伪而反复无常的,那么我完全没有立场辩驳,我是最最自私的和不称职的爱人。尽管如此,在我的余生中,我依旧愚蠢地从没放弃过妄想他的原谅,虽然我清楚地知道,对于米罗,那是永远不可能的。
我们之间相隔的,是加隆的死。
而我,也不是米罗,我无从臆测他的想法和感受,但我愿意相信,加隆的血终于让他对这场复仇失望了,在这三十年里,我再也没有过他的消息。

对我来说,和对一个人的爱比起来,有些别的东西要重要得多。
而一旦背叛了,或许时间可以抹去一切伤痕,但需要的时间远比人的一生长。
而今,一切早已尘埃落定,那些已经逝去的往事皆有定论,只待盖棺。
再过三十年,我们的爱和恨还能留下什么?
Memory,
Memory of memory,
Then,noting.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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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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