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担心沿路会有雷子设卡,我们不敢走山崖边我们进山时的那条小路,只得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树林里穿行。虽然装备比来时精简了很多,但因为林间实在难走,当我们看见进山时经过的那条小溪时,太阳已经移过了头顶,开始朝西沉下去了。几乎是马不停蹄地走了十个多小时以后,看到溪水的一刹那我觉得自己都快要哭出来了,经过了这缺吃少喝的急行军,有种万里长征终于走到了井冈山的感觉。不知道是不是连饿带累的缘故,小花的脸色依旧不好,但精神看起来不错,至少他还有心思调侃我,说我看着这小溪就像见了水灵灵的大姑娘似的,一副恨不得扑上去咬两口的样子。我懒得跟他抬杠,自顾自地一屁股坐下来,把背包里喝空了的水瓶重新灌满,一口气喝了大半瓶下去,才觉得自己算是活过来了。别说,这山里的溪水还真有点那么点甜味,不愧是天然无污染。
“农夫山泉,有点甜嘛。”我满足地长嘘了一口气。小花鄙视地瞥了我一眼,伸手把剩下的小半瓶水从我手里抽了过去,一仰头灌了个干净,我瞪着他看了半天,估摸着我要是敢发表关于使用他人饮水器具的意见,绝对会被讽刺婆婆妈妈不像男人,只好决定不要发表意见为妙。
小花喝完了水,随手把空瓶递还给我,一边弯腰把背上的箱子卸下来,一边对我说:“你先休息一下,等我把自己收拾得差不多了,就来帮你化个装,脸的模板没得选,是照着我家在北京的一个伙计的样子做的,等下你看了就知道。”我一边应着“好”,一边心说,我看起来也不是连这种时候还要挑剔扮相的人吧。
这么想着想着,我就不自觉地坐在地上发起呆来。小花把东西安放停当,见我对着他放起空来,只得无奈地清了清嗓子:“吴邪,你还是转过身去吧,缩骨这东西,实在不怎么好看啊。”
我这才回过神来,一边依言转过身去背对着他,一边暗自腹诽起来。虽然这缩骨功是个独门绝技,可我这二十多岁的人一身骨头早就硬邦邦的,做广播体操都嫌笨手笨脚,别说就这么光看着,就算小花肯手把手教了,我也学不去嘛。
就在我正悄悄嘀咕着小花的防偷师防得过了头的当口,身后突然传来“嘶——”的一声明显是负痛的抽气声。我吓了一跳,赶紧下意识地转身去看,只见小花背对着我,裸着上身跪在地上,双手撑着地面,似乎正在拼命忍耐着极大的痛苦。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于是赶快站起来绕到他前面,想看看他究竟要不要紧。
这一看之下,我登时倒吸了一口冷气。大概是因为缩骨功已经发动了,小花的身量明显缩小了很多,昨天早上换的绷带已经全部散开了,松松垮垮地从他肩上挂下来。然而那些本来应该干净的绷带如今却沾满了新鲜的血迹,他肋下那道本来已经结痂的伤口现在完全撕裂开来,衬着他惨白的皮肤,显得分外狰狞恐怖。
“小花!”我条件反射地叫了一声,他猛地抬起头来,我清楚地看见,冷汗已经把他的鬓角都打湿了。他脸上一片惨白,咬着牙紧紧皱着眉,朝我吼道:“告诉你不要看啊!”
我不知所措地往后退了一步,又觉得不能放着他不管,于是重又往前迈了半步,伸出手想要帮忙。然而小花浑身都散发着明显的拒绝的意味,就像被猎人的机关夹住的野兽一样,拒绝一切生物的靠近,不管是不是自己的同伴。于是我就那么僵硬地站在那里,一时不知该进还是该退。
小花见我迟迟不肯转身,终于恨恨地咬了咬牙,猛地站了起来,自己转过身去背对着我。我张了张嘴,只说出了“小花……你……”这没头没脑的半句,就不知道自己下面要说什么了。
难熬的沉默笼罩了我们,过了很久,小花才终于出了声:“老大,等等再说吧。”
不知是因为他太虚弱,还是我的错觉,那一瞬间我觉得他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一点央求的意味。然而我也不敢再坚持,只得叹了口气,应了一声“好”,便收回手转过身去。
仔细想来,虽然我并不了解缩骨功的道理,但要把一个成年男性的体型改变成一个娇小的女性的样子,势必要让身上的骨头都移动了位置。而骨骼移动之下,包裹着骨骼的肌肉没有理由不跟着被大面积地牵动。小花身上的伤是四天以前的,应该刚刚封口没多久,一旦用了缩骨功,必然会被完全拉开。那种结痂的伤口被一点一点撕开的痛苦,我光是想象一下,就觉得难以忍受。
大概在悬崖上说这个计划给我听的时候,他就知道会是这样。假如我当时想到这一点,一定会让他想想其他的法子。然而这又确实是能想到的最保险也最简单的办法,所以他最初就根本没打算让我想到这方面去。
一想到那些染满了血的绷带和那道狰狞的伤口,我心里就只恨自己没本事,凡事都要靠着小花的照应……
等等,绷带?我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
只是缩骨功发动的一瞬间扯开的伤口,那些绷带上怎么会浸了那么多的血?除非——
——除非在沿着悬崖爬下来的路上,那道伤口就已经被扯开了。
这样想来,在爬过后半段崖壁的时候他颤抖得格外严重的肌肉,落地以后那样严重的脱力,一路上苍白的脸色,也就全都说得通了。
说到底,还是我拖累了他。假如是缩骨功发动的时候挣开了伤口,我或许还能安慰自己说,为了稳妥这是没办法的事。然而那在下山时候绷开的伤口,完全是因为我的无能,逼得小花带伤高负重地攀援这么高的岩壁,才会落得这个结果。
直到这时我才终于明白,他让我转过身去,根本不是怕我偷师,他只是不想让我知道。
小花,你这是……何苦呢。
坐立不安地又等了一刻钟以后,我终于听见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回头一看,小花已经披上了外套,正若无其事地迈步朝放箱子的地方走过去。那件本来合身的迷彩服,罩在他已经缩得极其细瘦的肩膀上,看上去空荡荡的,硬是显出一种落魄的楚楚可怜的样子来。我咬咬牙,猛地跨前一步,一把抓住他的肩膀,劈头就问:“你告诉我实话,你的伤口,是不是下山的时候就已经挣开了?”
小花愣了一下,盯着我半天没有说话,我狠了狠心,也不放手,两人就那么僵持着。小花见搪塞不过去,只得“啊”地应了一声,算是承认了。
我心里一沉,刚刚的那些负罪感铺天盖地的涌上来,只张着嘴却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我是该说“你也太逞强了”,还是“都是我连累了你”?不管哪一个都苍白得太过分了。
小花见我梗住了,只得苦笑着摇了摇头:“这不是你的错,是我自己考虑得不够周全,没有想到那么短的一段路程就能让伤口裂开。而且,我也太高估我的体力了……”
我听得这话,觉得简直要崩溃,心里憋了半天的话反倒冲口而出了:“那你好歹也该告诉我一声啊!”
小花叹了口气,垂下眼去打量着自己手指不吭声了,就像要从那上面看出什么破译藏宝图的密码似的。于是我就那么保持着最后那个“啊”字的口型看着他,一直看得他不得不抬起头来,幽幽地开了口:“我这也算自作自受了,何必让你跟着担心呢。”
我一时气结,直想骂他不管是死要面子还是个人英雄主义好歹也要有个限度,可话没出口,却又不忍心起来,只得抽回手,故作轻松地说:“算了,不说这个了,我赶快帮你重新包扎一次,咱们好继续上路。”
小花点点头,从包里拎出装着急救用品的口袋递给我,末了还不忘对我笑上一笑。看见他连笑里都带着点心虚,这让我突然觉得略微有点扳回一城的成就感,可这成就感来得太乘人之危,很快就被负罪感彻彻底底地压倒过去。
可打开急救包我就发了愁,除了绷带和云南白药,消毒可用的只有一瓶酒精和一瓶双氧水。这么长的一条伤口,酒精是不能用了,可是用双氧水……那不是活剐一样的痛么。我犹豫着问小花,要不要直接把绷带缠上去,小花摇了摇头:“不知道还有多久才能到医院重新处理,这么多天连洗澡都没洗,如果不消毒怕是逃不掉感染了。”我一想也对,只得狠狠心,说句“得罪了”。
果然,双氧水倒在伤口上,小花顿时疼得猛地一抖。我赶紧停下来看他,他皱着眉头扯出一个苦笑来,从紧咬着的牙关里挤出“继续”两个字。看着那条狰狞的伤口上冒着气泡,我只觉得自己身上也开始发痛,真不知道小花从我伤口里剜出陶片的时候是怎么做得那么麻利的。只得也咬咬牙,尽量做得利落点,免得他因为我笨手笨脚多受罪。终于撑到消毒完毕,我正想照例往伤口上撒些药粉,小花却按住了我的手。我疑惑地抬头看着他,他摇摇头,道:“云南白药一撒上,满身都是药味,万一雷子起了疑心要我脱了衣服看看,就全穿帮了。”
我心想,穿帮固然要命,那也不能就这么放着让伤口流血啊,况且只要扭了脚之类的话搪塞一下,想瞒过去还是很容易的。于是我单手把他护住伤口的手拉到一旁,用尽可能轻松的语气说:“我就不信他们进山抓贼还能带着漂亮女警察来搜小姑娘的身,要是雷子让你掀衣服,你还不会说‘警察先生请您放尊重点’啊。”
小花被我尖着嗓子的胡扯逗得笑起来,也就放了手任我折腾去了。
好不容易把伤口包扎停当,小花终于搬过那个神秘的背包来。把拉链打开一看,里面还真是个百宝箱。说它百宝箱,是因为这个大号化妆箱一样的东西,里边从人皮面具这种武侠小说常用道具,到易拉罐装T恤这种现代感十足的东西,再到加厚的硅胶胸贴这种我想都想不到的奇怪工具,全部应有尽有。当小花从箱子角落里拖出一顶过肩的假发往我手里一塞的时候,那个触感和视觉效果都让我不由得想起海底墓里的禁婆来,以至于手一抖差点把它掉在地上。靠,这家伙其实是报复我吧,我恨恨地想着。
我拿着零零碎碎的东西站在旁边,一边打打下手,一边从旁看着小花的动作。原来人皮面具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只是一张薄薄的皮。为了最大限度地还原模仿对象的面部轮廓起伏,在面具的表层底下其实粘着一些类似硅胶的东西。据小花的说法,古时候因为没有这样方便的材料,最敬业的杀手为了易容方便,都用秘法把脸上的骨头磨平了。我听得打了个哆嗦,心想果然是高科技改变命运啊。
对着镜子鼓捣了半天,小花终于拍了拍裤子站起身来。他接过我手里那顶假发,往头上一套,单手把头发在脑后抓成一个马尾的样子,志得意满地问我:“怎么样?像吧?”我定睛一看,果然活脱脱就是个没有胸的秀秀,这小子敬业得连睫毛都贴了一副假的,也不知道是用的什么粘合剂,看起来稳稳当当一点违和感也没有。
“像!太像了!”我由衷地点点头,小花对我的反应颇为满意的样子,把头发重新放了下来,弯下腰从箱子里拿出些什么东西,笑眯眯地看着我,说:“吴邪,接下来的你也要看么?”我闻言往他手里瞥了一眼,发现他手上拿着的是那对胸贴,心想这也要看的话可就太猥琐了,况且他现在顶着这张脸,我看的算是解语花还是霍秀秀啊。于是我赶忙一边说着“不了不了”,一边转过身去。
不一会儿小花已经全部收拾停当,他叉着腰站在我面前,松松系了一条发带,身上只穿了件薄薄的T恤,亏得有高科技填充物帮忙,看起来真是有胸又有腰,还真有那么点意思。我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随口问了一句:“这就好了?话说……不用画个妆再穿个裙子之类的吗?”
小花用一种赤裸裸的怜悯的眼神盯着我看了半天,才开口道:“老大,你见过穿着旗袍化着烟熏妆进山实习的学生么?”他顿了顿,却又笑起来,“不过你真想看的话,等出去了我画给你看,非吓死你不可。”
一听到“吓死你”这三个字,我脑子里迅速浮现出网上看见的新宿二丁目人妖妈妈桑的样子,顿时大大地打了个寒战,忙不迭地摇头,连连说:“不用了不用了,我,我一点也不好奇的。”
小花未置可否地哼了一声,从箱子里拿出另外一套工具来,招呼着我坐下,开始在我脸上东贴西粘地工作起来。我闭着眼睛任他折腾,虽然从来没经历过这种脸上再盖一张脸的感觉,但大概因为小花的手艺很好,材料也上乘,除了觉得有点气闷以外,我似乎也没有什么太大的不适应。
过了好一会儿,小花终于说了一声“好了”。我赶忙睁开眼睛往箱子上的镜子里看去,眼前这张陌生的脸五官还颇为周正,但眉眼间并没有什么特别引人注目的地方,属于那种看上去很顺眼,但绝对不会被人记住的类型。小花伸手从箱子的底层抽出两张身份证,一张是秀秀的,另一张就属于我现在这张脸的主人。小花把我要用的那张递过来,嘱咐我千万记住那上面的名字和号码,因为这个身份确有其人,所以只要记得熟了,哪怕真的去公安局的网络上查,也不会穿帮。我一边应着,一边想帮小花收起箱子来,小花却摆了摆手说不用了。我先是一愣,继而明白过来,一旦雷子要检查我们的背包,这些奇怪的工具是没法解释的。小花见我自己就明白了过来,便满意地笑了笑,随手从箱子里捡出几样东西随身放着,把整个箱子都找了一棵枝叶特别繁茂的大树藏了上去。
一切都收拾停当以后,小花随手把新T恤拍上一点灰,又把原本的外套披在身上,再做出个迷茫的表情,看上去还真像个在山里迷了路的披着男友外套的女学生。小花也对自己的扮相挺满意,他原地转了两圈,仰起头对我说:“吴邪,咱们这就出去了,不管是遇见雷子,还是要到乡里投宿,轻易别开口,一切都交给我就是。”
我点了点头,但还是有点担心他的伤,便试探着问:“小花,你还能撑得住吗?要不,剩下这段干脆我来背你?”
小花毫不客气地白了我一眼:“老大,我伤在肋骨啊,你要背我,还不如直接捣我两拳吧……”说到这里,他突然顿了顿,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遍,悠悠地继续说道:“要是你能抱得动,倒是可以试试啊。”
我被他看得直发毛,要知道,把人打横抱起来的姿势下,手臂可是个费力杠杆,小花虽然看着瘦,可估摸着也有六十几公斤。以我的体力,短时间抱一下倒是没问题,但是要抱上一路……我只好讪笑着不应声了。